第七十章:当众受辱
玄寂愤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侧门之外,但他那尖刻的指责、玄心坦然承认的“破戒被逐”,以及两人那电光石火间的短暂交手,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这本就暗流涌动的大厅内,激起了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
喧嚣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玄心身上。先前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坐在后排的年轻僧人,此刻,却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只是这瞩目,绝非善意。
审视、疑惑、鄙夷、幸灾乐祸、冷漠……种种情绪混杂在那些目光中,沉甸甸地压了过来。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带着令人不适的灼热感。就连那悠扬的丝竹声,在此刻听来都显得有些刺耳。
玄心依旧端坐着,身形挺直如松。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僧袍上,试图穿透皮囊,窥探他内心的波澜。怀中“胭脂泪”的寒意似乎更盛,隐隐与周遭无形的恶意形成某种对抗。脑海中的【破戒僧系统】依旧沉寂,仿佛在冷眼旁观这场因“破戒”之名而起的世俗审判。
他缓缓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呵,”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打破了沉默,来自邻桌一个满脸横肉、背负九环大刀的彪形大汉,“老子还当是什么得道高僧,原来是个被庙里赶出来的酒肉和尚!也配坐在这里,与俺们同席?”
他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江湖草莽气,立刻引来附近一些人的附和。
“就是!少林寺的清规戒律何等森严,能犯酒戒被逐,定然不是个守规矩的!”
“看他刚才那下子,身法古怪,内力也邪门,怕是离了少林,又学了什么旁门左道吧?”
“啧啧,佛门不幸,出此败类……”
议论声渐起,虽未如玄寂那般当面厉声呵斥,但那不加掩饰的鄙夷与贬低,却更伤人于无形。在这种场合,被贴上“破戒”、“弃徒”、“旁门左道”的标签,几乎等于被主流正道武林排斥在外。
岳凌云站在玄心桌旁,眉头紧锁,脸色有些难看。他出身华山名门,自幼受的是最正统的正道教育,对“持戒清修”的僧人向来抱有敬意。玄心“破戒被逐”的事实,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原本对玄心那点刚刚升起的好感与好奇之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或者至少问问缘由,但周遭的议论和目光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最终只是沉默着,看向玄心的眼神复杂难明。
柳清霜依旧清冷,但那双眸子看向玄心时,也少了几分之前的平静,多了些许疏离与审视。她所在的峨眉派虽非佛门,但与佛家渊源颇深,对戒律同样看重。
最活跃的莫过于张庆,他仿佛找到了某种优越感的宣泄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桌人听清:“岳师兄,柳师姐,你们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种来历不明、又有前科的和尚,咱们还是离远点好,免得污了咱们名门正派的名声!刚才还跟他同桌,现在想想都觉得晦气!”
他这话煽风点火,将玄心彻底与“名门正派”对立起来。
点苍派的孙明叹了口气,摇摇头,默默坐远了些,用行动划清了界限。
玄心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能理解这些人的反应。在这样一个标榜“正义”、“规矩”、“传承”的场合,他这样一个有着“污点”的异类,受到排斥几乎是必然的。这就是正统的力量,无形却强大,足以将任何不符合其标准的事物边缘化,甚至污名化。
他心中并无多少愤怒,反而有一种超脱其外的冷静。或许,这就是他选择“破戒”之路必须承受的代价之一。与苏墨染那背负“魔教”之名所承受的相比,这点口头上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理解归理解,那股沉甸甸的、被孤立被鄙夷的感觉,依旧真实地存在着,如同冰冷的潮水,浸没脚踝,缓缓上涌。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节奏,能感觉到体内冰火内力微微加速的流转,甚至能感觉到,在某个无人察觉的角落,似乎有更阴冷、更玩味的目光,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好戏”——或许来自那位华服公子,或许来自其他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微澜。双手置于膝上,指尖微捻,仿佛在捻动一串无形的佛珠。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诸位,诸位!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和尚,扰了贺寿的雅兴?”
说话的是个穿着绸衫、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子,他端着酒杯,笑呵呵地打圆场,眼神却时不时瞟向主位方向,显然是怕这里的争执闹得太大,惊扰了皇甫盟主。“这位……玄心师父,既然是奉了少林方丈之命前来贺寿,那也算是客。过往之事,今日暂且不提,不提!来,喝酒,喝酒!”
他这话看似调和,实则轻描淡写地将玄心的身份定义为“客”,而且是带着“过往”的客,无形中又强调了玄心的“外人”属性,并将其与“今日寿宴”隔离开来。
不少人听了,也觉得在盟主寿宴上继续纠缠一个和尚的旧事不妥,便顺势转移了话题,重新推杯换盏起来。但那种无形的隔阂与疏离,已然形成。玄心周围仿佛出现了一个真空地带,再无人主动靠近搭话,连侍者上来添茶倒水,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都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岳凌云看了玄心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低声道:“玄心师父……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转身回到了自己先前的位置,与柳清霜等人低声交谈起来,不再看向这边。
玄心独自坐在那里,如同一座孤岛,被喧嚣的人潮所包围,却又被清晰地隔绝在外。灯火辉煌,映照着他沉静而略显孤独的侧影。那些欢声笑语、高谈阔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忽然想起在少林寺的岁月,想起那些因资质愚钝而受到的冷眼与嘲讽,与此刻的境遇,何其相似。只是那时,他心中尚有迷茫与不甘;而此刻,他却有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破戒,被逐,受辱……这些,或许都是他命中该历的劫。是系统带来的考验,也是他自择道路的必然代价。
他伸手,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白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
就在这极致的孤独与静默中,玄心反而将心神沉静下来,体内太极漩涡缓缓旋转,冰火内力如同阴阳鱼般交融流转,竟比以往更加圆融自如。《金刚微言》的细微震劲与《醉罗汉拳》的绵长后力在经脉中悄然共鸣,仿佛在无声地淬炼着他的筋骨与意志。
外界的辱骂与鄙夷,此刻仿佛化为了磨刀石。每一次目光的刺痛,每一次议论的灌耳,都在锤炼着他那颗向佛亦向己的坚定道心。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那“斗战破戒佛”会周身业火缠绕,却面露慈悲。不历经世间最深的误解与恶意,不直面自身最真的欲望与抉择,又如何能真正懂得何为慈悲,何为破立?
不知过了多久,寿宴似乎已近尾声。皇甫雄再次起身,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宣布寿宴结束,并邀请有意商议“靖难盟”之事的各派代表,明日于盟主府议事厅再聚。
宾客们开始陆续起身,互相道别,三三两两地离去。不少人经过玄心这桌时,都会投来一瞥,目光各异,但无人停留。
玄心也缓缓站起,整理了一下僧袍。他今夜来此的目的——送上贺礼,观察风向——已然达到,甚至“收获”远超预期。
他正要随着人流离开,忽然,一个盟主府的管事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拦在了他面前。
“玄心师父请留步。”管事拱手道,语气客气却疏离,“盟主有请,请师父移步偏厅一叙。”
盟主有请?
玄心微微一愣。在这满堂宾客对他避之不及的时候,皇甫雄竟然要单独见他?
他抬眼,望向主位方向。那里,皇甫雄正被一群心腹和贵客簇拥着,谈笑风生,似乎并未看向这边。但玄心能感觉到,有一道深沉的目光,曾短暂地掠过自己。
是福是祸?是探究,是拉拢,还是……别的什么?
玄心心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但面上却无丝毫变化,只是双手合十,平静道:“阿弥陀佛。有劳带路。”
在周围一些人或好奇、或讶异、或更添鄙夷(认为他或许是以某种方式攀附上了盟主)的目光中,玄心跟着那管事,离开了喧嚣渐散的大厅,走向了灯火幽深的府邸深处。
当众受辱的尘埃似乎尚未落定,新的未知,已然在前方等候。而这,或许才是他今夜真正要面对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