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夜探疑云
与妙音那场理念交锋带来的心潮，并未随着玄心离开园林而立刻平复。相反，那关于“形式与心性”、“戒律与破立”的深邃思辨，如同投入心湖的重石，激起的涟漪久久回荡，让他对自身道路有了更清醒的认知，也对接下来的行动，多了几分审慎与决断。
晨曦微露，金陵城从沉睡中苏醒，市井的喧嚣开始取代夜晚的静谧。玄心并未返回之前落脚的那间简陋客栈。经历了昨夜寿宴上的当众受辱、玄寂的纠缠、黑衣杀手的袭击，以及皇甫雄意味深长的招揽与妙音突如其来的论道，他深知自己已然成为多方势力关注的焦点，那间客栈恐怕早已不再安全。
他在城西一片更为混乱、龙蛇混杂的坊市边缘，重新找了一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车马店住下。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反而不易被专门追踪。安顿下来后，他先是运功调息，将昨夜激战与论道损耗的心神恢复过来，体内的冰火太极漩涡愈发圆转如意，《般若静心咒》的基础感悟也慢慢融入心神，让他的定力更上一层楼。
白日里，他并未外出，只是让店伙计送了些清淡饭食到房中，一边进食，一边将昨夜发生的种种，以及皇甫雄、妙音的话语，还有那关于“前朝宝藏”的流言，在脑海中细细梳理，试图拼凑出隐藏在幕后的真相轮廓。
皇甫雄无疑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深度参与。他借寿宴抛出“靖难盟”之议，整合正道力量，其真实目的恐怕绝不止于对抗魔教。那华服公子代表的朝中势力、魔教与权贵勾结引异族入关的阴谋、以及那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前朝宝藏”……这些线索如同乱麻，却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计划。
自己这“少林弃徒”、“破戒僧”的身份，在这盘棋中，究竟是被无意卷入的棋子，还是被某些人刻意安排进来的变数？苏墨染赠予“胭脂泪”，是单纯出于关切，还是隐约预感到了自己可能面临的危险？
问题太多，答案却寥寥。
玄心知道，坐困愁城绝非良策。要弄清真相，破开迷局，必须主动出击，获取更多的信息。而信息最集中的地方，无疑是昨夜那场风暴的中心——武林盟主府。
入夜，玄心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裳，这是他白日里让店伙计帮忙购置的，毫不起眼。他将僧袍仔细收起，又将“胭脂泪”用厚布包裹，贴身藏好。对着房中那面模糊的铜镜看了看，镜中人眉目依旧，但气质已与那身着僧袍时的沉静迥异，多了几分江湖浪子的干练与隐忍。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玄心如同夜枭般悄然掠出车马店，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他并未走大道，而是凭借着白日里观察记忆的地形，在屋脊巷弄间穿梭，身形如烟，落地无声。《醉罗汉拳》中那套用于潜行匿迹的步法，配合着他日渐精纯的内力，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盟主府邸的轮廓很快出现在前方。虽已夜深，府中依旧有零星的灯火，巡夜的家丁护卫不时走过，防范比寻常富贵人家严密得多，但比起皇宫大内，却又显得松散。
玄心伏在一处邻街高楼的飞檐阴影下，仔细观察了片刻。他并未选择从正门或围墙薄弱处潜入——那太容易触发警报。他的目标是昨夜与皇甫雄交谈的偏厅附近，尤其是书房重地。这类地方，往往防卫外紧内松，真正的机密，也最可能藏于此处。
他看准了一处靠近偏厅院落的、枝叶繁茂的古树。那树冠高大，一部分枝桠伸入了府内。玄心深吸一口气，体内太极漩涡微转，身形陡然拔起，如同毫无重量般，在街对面屋脊上轻轻一点，便如同大鹏展翅，悄无声息地掠过数丈距离，精准地落入了那古树浓密的阴影之中，枝叶只是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很快归于平静。
藏身树冠，府内情形尽收眼底。偏厅所在的小院灯火已熄，一片黑暗。但与之相邻的、一座更为轩敞的建筑中，二楼的一扇窗户却透出昏黄的光亮，窗纸上映出一个伏案书写的人影轮廓，看身形，正是皇甫雄！
那里想必就是他的书房所在。
玄心耐心等待着。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书房内的灯火熄灭了。又过了片刻，皇甫雄的身影出现在楼下，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朝着内宅方向走去，显然是回房歇息了。
书房所在的楼阁，陷入了黑暗与寂静。
玄心正欲伺机行动，忽然，他眼神一凝！
只见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书房楼阁侧面的一处假山阴影中悄然滑出！那人影极其矮小瘦削，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贴着墙壁与地面的阴影，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和角度，无声无息地接近了书房楼下。
是昨夜袭击自己的那个黑衣人同伙？还是另一股势力？
玄心屏住呼吸，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般若静心咒》带来的心神宁静让他即使在此刻也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他凝神望去，只见那黑影在书房楼下略微停顿，似乎侧耳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随即如同壁虎般，手足并用，竟沿着光滑的墙壁，迅捷无比地向上攀爬，目标直指二楼那扇刚刚熄灯的窗户！
此人显然对盟主府地形和守卫巡逻规律极为了解，且身负奇特的壁虎游墙功之类的绝技，绝非寻常毛贼。
眼看那黑影就要触及窗棂，玄心心中念头急转。是立刻发出警报，惊动府内护卫？还是静观其变，看看此人意欲何为？
发出警报固然可能阻止此人，但也会彻底暴露自己的行踪，打草惊蛇。而静观其变，固然能窥探更多秘密，却也可能坐视此人盗走重要之物，甚至对皇甫雄不利——虽然他对皇甫雄并无好感，但此人毕竟是武林盟主，若在此时出事，金陵乃至整个武林必然大乱，后果难料。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的权衡之际，那黑影已然灵巧地撬开了窗户，身形一缩，便消失在了窗内。
进去了！
玄心不再犹豫。他轻轻从古树另一侧滑下，落地无声，借着庭院中花木假山的掩护，迅速靠近了书房楼阁。他没有选择从正门或楼梯进入，那太容易留下痕迹。他绕到楼阁后方，看准了一处外廊的栏杆和柱子，体内冰火内力微微一吐，身形再次拔起，如同狸猫般轻巧地翻上了外廊。
脚踩在木质走廊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收敛全部气息，如同幽灵般，朝着二楼那扇被撬开的窗户位置摸去。
窗户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玄心没有立刻进入。他侧身贴在窗边墙壁上，将一丝内力缓缓灌注双耳，《金刚微言》虽未施展，但对听力的细微提升仍在。顿时，书房内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极其缓慢、小心翼翼的翻动纸张的声音，间或夹杂着极其轻微的、金属或机括触碰的细微“咔哒”声。来人显然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什么，动作极为熟练老道，显然是个中老手。
他在找什么？盟主府的机密文件？与“靖难盟”相关的盟约草案？还是……与那“前朝宝藏”有关的线索？
玄心耐心等待着。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书房内的翻找声似乎停了下来。紧接着，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失望与烦躁的轻“啧”。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然后，脚步声极其轻微地响起，朝着窗户这边而来。
他要出来了！
玄心眼神一凝，身形瞬间向旁边阴影中一缩，同时体内冰火内力悄然流转，右掌掌心，一丝高度凝聚的、融合了冰寒与灼热特性的奇异内劲，已然蓄势待发。他没有打算立刻擒下此人，那样动静太大。他准备在其翻出窗户、心神松懈的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其身上留下一个独特的追踪印记，或者至少，看清其身形体貌特征。
然而，就在那黑影的手即将触及窗框的瞬间——
“什么人？！”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陡然从庭院另一侧响起！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声音迅速逼近！
是巡夜的护卫！他们似乎发现了异常！
书房内的黑影动作明显一滞，随即，不再有任何犹豫，身形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从窗户中窜出，速度比进去时快了何止一倍！他甚至没有沿着原路返回，而是直接朝着与玄心藏身之处相反方向的庭院围墙疾掠而去！
“站住！”
“有刺客！”
“拦住他！”
护卫们的呼喝声顿时响成一片，火把的光芒也迅速朝着这边汇聚而来。
玄心暗叫一声“可惜”！护卫的提前发现，打乱了他的计划。此刻若再出手，必然暴露。他当机立断，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顺着外廊柱子滑下，落地后几个起落，便已借着混乱和夜色的掩护，悄然远离了书房区域，重新没入府邸外围的黑暗之中。
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藏身于一丛茂密的竹林后，冷静地观察着。
只见那黑影身法确实诡异迅捷，在数名护卫的围追堵截下，竟如同泥鳅般滑不留手，几次险之又险地避开刀剑，眼看就要翻上围墙。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浑厚霸道、充满威严的掌风，如同怒涛般从内宅方向呼啸而至，直击那黑影背心！
“轰！”
掌风未至，劲风已压得周围草木低伏！是皇甫雄！他竟来得如此之快！
那黑影似乎也识得厉害，不敢硬接，身形在半空中强行一扭，以一种近乎违背常理的姿势，堪堪避开了掌风最盛之处，但余波仍扫中了他的肩头。
“噗！”
黑影闷哼一声，显然受了内伤，但去势不减，反而借着掌风余力，速度再增三分，如同黑色流星般掠过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追！”皇甫雄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面色阴沉，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沉声下令。他衣衫略显不整，显然是仓促赶来，但那份武林盟主的威势却丝毫不减。
“盟主，书房……”一名护卫首领上前禀报。
皇甫雄摆了摆手，眼神阴鸷地扫了一眼二楼那扇敞开的窗户：“进去看看，少了什么。”他并未显得多么惊慌，似乎早有预料，或者……书房中并没有什么真正致命的东西。
护卫们应声而入。
玄心不再停留，趁着府内因这突如其来的“夜探”而引发的短暂混乱，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很快便离开了盟主府的范围。
回到那间破旧的车马店房中，玄心点燃油灯，脸色沉凝。
今夜虽未能擒获或追踪到那潜入者，但所见所闻，却透露出了更多信息。
首先，果然有人对盟主府，尤其是皇甫雄的书房感兴趣，而且身手不凡，行事诡秘。此人目的为何？是否与“前朝宝藏”有关？
其次，皇甫雄的反应也颇值得玩味。他似乎并不意外有人夜探书房，赶来及时，出手果断，却似乎并未全力留下那潜入者。是他知道留不住？还是……有意放走？书房里，是否真的存放着关键之物？亦或只是一个诱饵？
第三，那潜入者的武功路数，与昨夜袭击自己的黑衣人颇为相似，都带着一种诡异的、非中原正统的阴毒气息。是同一伙人吗？他们究竟属于哪方势力？魔教？关外异族？还是朝中某些心怀叵测之圈养的奇人异士？
疑云重重，非但没有因为这次夜探而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玄心抚摸着怀中“胭脂泪”冰冷的鞘身，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看来，这金陵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想要弄清真相，甚至可能的话，阻止那可能引发滔天灾祸的阴谋，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也更加主动。
或许，该从其他方面入手了。比如，那批被苏墨染扣下的、可能引发边关战火的军械信物，如今究竟在何处？魔教与朝中势力的勾结，具体又是哪些人？
他吹熄油灯，盘膝坐于床榻之上，开始运功调息，同时将今夜所见所闻，与之前的线索一一对应，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那隐藏于黑暗中的、庞大阴谋的一角轮廓。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也最接近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