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名门子弟
玄心退回座位,周遭或明或暗的视线并未立刻散去,但他恍若未觉,只是垂眸静坐,如同老僧入定。手中那杯清茶已凉,他却依旧小口啜饮,借这微涩的滋味,压下心头因方才那华服公子冰冷目光而生出的些许警惕。
献礼环节渐入尾声,气氛却越发高涨。觥筹交错,丝竹盈耳,身着轻纱的舞姬在厅中翩跹,曼妙身姿引得不少年轻豪客击节叫好。酒酣耳热之际,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似乎也消融了不少,交谈声越发响亮随意。
玄心所在的偏后区域,也渐渐热闹起来。附近几桌,多是一些随师门长辈前来的年轻弟子,或是名气尚不及前排宿老的中小门派代表。年轻人终究耐不住性子,不多时,便有三五人端着酒杯,朝玄心这桌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穿蓝白相间的劲装,腰悬长剑,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行走间步履沉稳,自带一股锐气。他身后跟着几人,其中一个女子颇为显眼,约双十年华,身穿淡青色峨眉派服饰,身姿窈窕,面容清丽,只是神色间带着几分不易亲近的清冷。另有一胖一瘦两个青年,服饰各异,看起来像是其他小门派的弟子。
“这位大师请了。”那蓝白衣衫的青年走到玄心桌前,抱拳一礼,声音清朗,“在下华山派岳凌云,见大师独坐,特来敬上一杯。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华山派,五岳剑派之首,正道武林的中流砥柱。岳凌云这个名字,玄心在寺中时亦偶有听闻,乃是华山派年轻一辈的翘楚,有“小君子剑”之称,名声颇为不错。
玄心放下茶杯,起身还礼:“阿弥陀佛。贫僧玄心,见过岳少侠。”
“玄心?”岳凌云眼中闪过一丝思索,随即恍然,“可是来自嵩山少林?”他身后那清冷女子也微微抬眼,看了玄心一眼。
“正是。”玄心坦然道,“不过,贫僧现已离寺修行。”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在场几人都非懵懂之辈,自然听出了“离寺修行”背后的含义。那胖瘦两个青年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些许了然甚至轻视的神色。唯独岳凌云,神色依旧如常,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深究,显然涵养极佳。
“原来如此。”岳凌云举了举手中酒杯,“玄心师父既来贺寿,便是我武林同道。岳某敬你一杯,愿师父修行精进,早证菩提。”他杯中是清冽的酒液。
玄心端起了自己那杯凉茶,歉然道:“贫僧持戒,以茶代酒,还望岳少侠勿怪。”
“无妨,无妨!”岳凌云爽朗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显得很是豪迈。他身后的胖青年却小声嘀咕了一句:“和尚不喝酒,来这寿宴作甚……”
声音虽小,但在场几人都听得清楚。岳凌云眉头微蹙,瞥了那胖青年一眼,后者立刻缩了缩脖子。峨眉派那女子则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这位是青城派的张庆兄弟,心直口快,大师莫怪。”岳凌云代为解释了一句,又指向那清冷女子,“这位是峨眉派的柳清霜柳师妹。旁边这位是点苍派的孙明兄弟。”
柳清霜对玄心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点苍派的孙明则抱了抱拳,态度还算客气。
几人便顺势在玄心这桌的空位坐下。岳凌云显然是个善于交际之人,虽出身名门,却无甚架子,很快便将话题引开,谈及近来江湖趣闻,或是交流些武学心得。张庆和孙明不时插话,气氛倒也活络。
玄心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应和两句。他注意到,这些名门子弟言谈之间,正气凛然,对魔教、邪道之流深恶痛绝,对维护武林正道、扶危济困视为己任。岳凌云谈及上月华山派弟子下山剿灭一伙为祸乡里的山匪时,眉飞色舞,尽显名门大派的担当与豪情。柳清霜虽话不多,但言及峨眉派庇护山下百姓、行医施药时,眼中也有一抹自然而然的骄傲。
这便是正道的气象么?玄心心中暗忖。光明,磊落,以天下为己任,视邪魔外道如仇寇。与他们相比,自己这“破戒僧”之路,以及与苏墨染那“魔教圣女”的纠葛,确实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离经叛道。
“玄心师父,”岳凌云忽然将话题引向他,“听闻少林武学博大精深,尤以拳脚棍棒和内功心法见长。不知师父擅用何种功夫?他日有暇,或可切磋一二。”他眼中带着真诚的请教之意,并无挑衅。
玄心尚未答话,那张庆又插嘴道:“岳师兄,你这可就为难人了。少林功夫自然是好的,可这位玄心师父既然已经……离寺,恐怕所学也有限吧?”他话中带刺,显然对玄心这“弃徒”身份颇有微词。
柳清霜清冷的眸子扫了张庆一眼,淡声道:“张师兄,慎言。玄心师父既能代表少林前来贺寿,自有其过人之处。”
张庆被柳清霜一说,有些讪讪,却仍不服气地嘟囔:“我这不是好奇嘛……”
玄心面色平静,仿佛没听出张庆话中的挤兑,对岳凌云合十道:“岳少侠谬赞。贫僧资质愚钝,于少林武学只得皮毛,擅谈不上,唯对一套《罗汉拳》略有研习,兼修些许粗浅内力罢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罗汉拳》确是少林基础,但他所修的,早已是融合了《醉罗汉拳》精髓与《金刚微言》内劲的异变产物,威力绝非普通罗汉拳可比。至于内力,冰火相济的太极漩涡,更是远超寻常“粗浅”范畴。只是这些,自不必与外人道。
岳凌云却信以为真,点头道:“《罗汉拳》乃少林筑基神功,看似简单,实则蕴含至理。能将一套基础拳法练至精深,方显真功夫。玄心师父过谦了。”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孙明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说起魔教,诸位可曾听闻,近来金陵附近似乎不太平?昨日我师门有讯传来,说是在城西方向,夜里似有激烈打斗的动静,还有用毒高手出没的迹象,让我们多加小心。”
此言一出,桌上几人都神色一凝。
岳凌云正色道:“孙兄消息灵通。此事我也略有耳闻,家师亦曾叮嘱。魔教妖人向来诡计多端,无孔不入,此番盟主大寿,天下英雄齐聚金陵,难保他们不会趁机生事。我等身为正道弟子,正该提高警惕,若遇邪魔,定要斩妖除魔,护一方安宁!”他语气铿锵,正气凛然。
柳清霜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张庆更是摩拳擦掌:“岳师兄说得对!若让俺老张碰上那些魔崽子,定叫他们尝尝我青城派松风剑法的厉害!”
玄心心中微动。城西夜战,用毒高手……这说的,不就是昨夜他与苏墨染遭遇幽冥卫之事么?看来消息还是传开了,只是被归结为“魔教生事”。他面上不动声色,仿佛此事与己无关,只是轻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愿众生远离灾厄。”
岳凌云看了玄心一眼,见他反应平淡,只道是佛门弟子心性慈悲,不喜争端,也未多想。他转而道:“说起斩妖除魔,我倒是想起一人。听闻前些时日,江湖上出现一个自称‘血衣僧’的怪人,亦僧亦俗,行事亦正亦邪,曾在江南某地,以雷霆手段斩杀了一名作恶多端的邪道巨枭。有人赞其为民除害,也有人斥其手段酷烈,有违佛门慈悲。诸位可曾听闻?”
“血衣僧?”张庆挠挠头,“这绰号听着就邪性,肯定不是什么好路数!出家人喊打喊杀,像什么样子!”
柳清霜却微微蹙眉,清冷道:“仅凭绰号与传闻,难以定论。若其所杀确是十恶不赦之徒,虽手段激烈,亦算替天行道。只是……杀生终是佛门大戒。”
岳凌云点头:“柳师妹所言有理。正邪之辨,有时确实难以一概而论。但无论如何,行事当秉持正道公义之心。若那‘血衣僧’真是心怀慈悲,不得已而为之,倒也情有可原。怕只怕,是有人假借佛名,行乖戾之事。”
几人的讨论,无意间竟与玄心自身的道路隐隐相合。他听着这些正统的、主流的观点,心中并无波澜,反而更加清晰了自己选择的特殊性。他走的路,注定无法被这些名门子弟完全理解,也无须被理解。
话题又渐渐转回寿宴本身,议论起前排那些大人物,猜测着寿宴后可能达成的某些江湖协议或动向。玄心依旧少言,只是从这些年轻子弟兴奋又带着些许憧憬的交谈中,进一步感受到所谓“正道”那庞大而有序的体系,感受到他们身为其中一员的自豪感与责任感。
这气象,恢弘正大,令人心折。
然而,不知为何,玄心脑海中却浮现出苏墨染那双充满挣扎与决绝的眼眸,想起她质问“佛魔之别”时的迷茫,想起她赠予“胭脂泪”时那份沉甸甸的关切。与眼前这光明磊落的“正道气象”相比,苏墨染所处的世界,是如此的幽暗、复杂而真实。
“玄心师父,似乎心事重重?”岳凌云敏锐地察觉到了玄心片刻的走神,关切问道。
玄心回过神来,轻轻摇头:“多谢岳少侠关心。只是见这天下英雄荟萃,武林正道昌隆,心有所感罢了。”
岳凌云笑道:“正是!邪不胜正,乃天地至理。只要我等同心协力,何愁江湖不靖,天下不宁?”他举起酒杯,对桌上众人道,“来,为我们武林正道,干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相应,连柳清霜也端起了茶杯。玄心亦随之举杯,澄澈的茶汤中,映出厅中煌煌灯火,也映出他自己那双平静下暗藏思索的眼睛。
寿宴喧哗依旧,正道气象如日中天。而独坐其中的破戒僧,却仿佛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这片炽热的光明中,看到了其下更为复杂的阴影,也愈发明确了自己那一条注定孤独、也注定要劈开迷雾的道路。
他轻轻饮尽杯中凉茶,苦涩过后,竟有一丝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