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亮,陈羽便用破布包好几块精心晾晒成型的蜂窝煤,又费力地搬起那个改造过的、带有简易竹烟囱的泥炉,朝着村中心的村长陈永贵家走去。
来到村长家那比普通农户齐整不少的院门前,陈羽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村长夫人林冬梅。她看到站在门口、还搬着个奇怪泥炉的陈羽,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陈家大郎?你……你这大清早的,找你永贵伯有事?”
陈羽礼貌地喊了一声:“冬梅婶,早。永贵伯在家吗?我有些事想跟他聊聊。”
林冬梅更是疑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迟疑道:“在倒是在……你找你永贵伯啥事啊?”她心里嘀咕,这陈大郎疯病好了之后,怎么神神叨叨的。
“一点关于村里生计的事情,想请永贵伯拿个主意。”陈羽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林冬梅见他这么说,也不好直接拦着,便道:“那你在这儿等等,我去喊当家的。”说着,转身进了屋。
陈羽将带来的蜂窝煤和泥炉小心地放在院子一角。
屋内,陈永贵刚起床,正喝着稀粥,听到婆娘的话,也是眉头一皱:“陈大郎?他找我干嘛?难道是为了官府婚配的事,想来求情?”
林冬梅摇头:“不知道啊,看他样子不像,还搬了个怪模怪样的泥炉子来。当家的,要不……我找个借口把他打发了?”
陈永贵沉吟片刻,摆了摆手:“罢了,来都来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我未出五服的族侄,以前疯癫就算了,现在既然清醒了,见见也无妨。让他进来吧。”
陈永贵走到院里,看到站在那里的陈羽,以及他脚边那黑乎乎的煤块和奇怪的泥炉,开门见山道:“大郎啊,这么早过来,有何事?如果是为了官府婚配之事,就不用多说了,这是朝廷明发旨意,伯父我也无能为力。”
陈羽拱手道:“永贵伯明鉴,侄儿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婚配之事。朝廷法令,岂是个人能违逆的?除非甘心做那逃籍流民,否则只能遵从。”
“哦?”陈永贵倒是有些意外了,“那所为何事?”
陈羽目光扫过闻声出来的村长两个儿子和儿媳,以及好奇张望的孙辈,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永贵伯,侄儿今日是想问您一句,想不想让咱们青阳村的村民,以后都能吃饱饭?至少,大部分人家,不用再为寒冬缺柴、锅灶无米而发愁?”
“什么?!”陈永贵闻言,眼睛猛地瞪大,端着粥碗的手都抖了一下,“陈大郎!此话当真?!你真能有办法解决村里人的吃饭问题?!”作为一村之长,没有什么比让村民吃饱肚子更重要的政绩和心愿了。
陈羽没有把话说满,谨慎道:“彻底解决不敢保证,但若运作得当,让村里大部分人家,冬日有暖,平日灶里有火,锅里常有米,侄儿觉得,还是大有希望的。”
陈永贵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紧紧盯着陈羽:“快说!是什么东西?有何良策?”
陈羽侧身,指着地上的蜂窝煤和泥炉:“永贵伯,就是此物。”
顿时,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块黑煤和丑陋的泥炉上。陈永贵、林冬梅、他们的两个儿子儿媳,六个孙子孙女,脸上都写满了怀疑和不解。就这?这黑不溜秋的石头疙瘩和破泥炉,能解决吃饭问题?开玩笑吧!
陈永贵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浓浓的质疑:“大郎,你莫不是消遣伯父?就这东西?这……这难道是后山的石碳?你忘了林老汉一家是怎么死的了吗?!”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厉色!
村长的两个儿子一听是“石碳”,立刻变了脸色,围了上来,怒目而视:“陈大郎!你安的什么心!想害死我们全村吗?!”
眼看就要起冲突,陈羽连忙摆手,声音沉稳:“永贵伯息怒!两位兄长稍安勿躁!请听侄儿把话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将蜂窝煤的好处一一到来:火力旺、耐烧、节省木柴、成本低廉……尤其重点解释了如何通过改进炉具和保持通风来避免中毒,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陈永贵听着,脸上的怒色渐渐被惊疑不定所取代。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毒石碳”说出这么多门道来。
“真……真像你说的那样?”陈永贵将信将疑。
“口说无凭,实践为证。”陈羽坦然道,“永贵伯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当场试烧。效果如何,一看便知。”
陈永贵盯着陈羽看了半晌,见他目光清澈,神色坦然,不似作伪,终于下定了决心:“好!老夫就信你一次!老婆子,按大郎说的,把这……这蜂窝煤点着,看看究竟!”
林冬梅虽然心里打鼓,但还是依言上前,在陈羽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蜂窝煤放入泥炉引燃。
起初,确实有一股呛人的煤烟冒出,但随着燃烧稳定,大部分烟气都被竹烟囱引向了室外,炉内的火势变得越来越旺,橘红色的火焰均匀而持久地燃烧着,散发出稳定的热量。
陈永贵和家人围在炉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时辰过去了,炉火依旧旺盛,而院内的煤烟味早已淡不可闻。
陈永贵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这玩意儿若真如陈大郎所说,取材方便(后山多得是),制作不难(看那泥炉和煤饼就知道技术门槛不高),那简直就是一座挖不尽的金山!巨大的利益诱惑瞬间冲击着他的内心。
是凭借村长和族老的权势,想办法把这技术攥在自家手里,独吞好处?还是……他眼神复杂地看向一旁静立不语的陈羽。此子能拿出这东西,岂会没有后手?
陈羽敏锐地捕捉到了村长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和挣扎,但他依旧平静地站着,等待着村长的决断。他在赌,赌陈永贵作为一个宗族领袖,其长远眼光和对宗族整体利益的看重,会压倒一时的私欲。
院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陈永贵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挣扎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断后的清明。他深深地看了陈羽一眼,缓缓开口道:“大郎,此物……确实堪称利器。你说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东西?”
听到这句话,陈羽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上前一步,恭敬而诚恳地说道:“永贵伯明鉴。侄儿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这蜂窝煤之术,看似简单,却关乎民生冷暖,利益巨大。以侄儿如今之家境,独木难支,守不住这等宝物。与其让它埋没,或引来灾祸,不如献于村里宗族。”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来,感谢村里和宗族这些年对我们父子(女)的些许照拂之恩;二来,侄儿也想借此,为自己和孩子们谋个安身立命之本。若能借此帮助乡邻,让大伙日子都好过些,也算是积德行善,造福桑梓。”
陈永贵听着陈羽这番不卑不亢、有情有义、又极具远见的话,心中不禁掀起惊涛骇浪!此子落水醒来后,岂止是性情大变,简直是脱胎换骨!眼光、魄力、心术,无一不显露出远超常人的格局!陈家老宅那帮人,尤其是陈青山夫妇和陈识夫妇,真是有眼无珠,将来必有后悔莫及之日!
他压下心中的震动,问道:“那你觉得,具体该如何行事?”
陈羽早已胸有成竹:“永贵伯,此事关乎全村利益,非我陈姓一族可独断。明日,请您召集陈、王、林三姓族老,齐聚您这里。就说是有关三族福祉、本村前途的大事相商。届时,将此物展示给各位族老观看。至于如何分配利益、组织生产、订立规矩,明日再由各位族老共同商议定夺。对了,”他提醒道,“今晚试用,切记窗户留缝,或直接将炉子放在院中通风处,以防万一。”
说完,陈羽拱手告辞,留下陷入沉思的陈永贵一家。
陈羽走后,林冬梅看着那依旧燃烧的炉火,眼中放光,忍不住对丈夫说:“当家的,这东西这么好……为啥非要叫上其他两姓的族老?咱们自家,或者叫我娘家和老大老二他们的岳家一起干,不就行了?凭白把好处分出去……”
她的两个儿子和儿媳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也透露出同样的想法。
陈永贵看着自家这些被利益冲昏头脑的亲人,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你们啊……眼光太浅!真以为这金山是那么好独吞的?”
他指着炉子道:“他陈大郎敢明目张胆地把这东西送到我面前,就料定了我不敢、也不能独吞!你们想想,这制作方法难吗?后山的石碳是独家的吗?一旦我们自家开始大量制作,动静能小吗?村里其他两姓,甚至本家其他族人,会眼睁睁看着?到时候,就不是发财,是招祸了!”
他扫视着家人震惊的表情,继续道:“再者,你们以为陈大郎没留后手?他今日能献出来,是相信我能以宗族为重。若我真敢昧下,你们信不信,明天全村甚至外村都会知道这法子?我们不但得不到好处,反而会成为众矢之的!此子……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绝非池中之物啊!”
陈永贵望向陈羽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或许……我们青阳村,真要出一位人物了。这村长之位,将来恐怕也要换个有能者居之咯。”
院子里,炉火静静燃烧,映照着陈永贵复杂而又充满期待的脸庞。一场关乎青阳村未来的变革,即将在三姓族老的会议上,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