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官配的日期,终究还是到了。里正和村长挨家挨户敲打,公文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凡适龄未娶及丧妻逾期者,必须按时前往县里指定地点报到,唱名三次不到,视同违逆朝廷新政,家产充公,本人充军边塞。这后果,无人能够承担。
陈羽纵然心中百般不愿,千般无奈,也只能将四个孩子叫到跟前,仔细叮嘱。
“沐儿,爹爹今日要去县里一趟,官府有事。你是大哥,要看好家,照顾好弟弟妹妹。”他蹲下身,抚摸着陈沐的肩膀,语气郑重,“记住爹的话,谁来都不要开门,吃食都在灶房,饿了自己热。若是……若是爹爹晚上没回来,你就带着弟弟妹妹,去找你三叔,知道吗?”
陈沐小脸紧绷,用力点头:“爹,你放心,我一定看好家!”
陈嫣紧紧抱着陈羽的腿,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爹爹,你一定要回来……”
陈泽也懵懂地跟着点头。
小丫在陈嫣怀里咿呀着,伸出小手想抓陈羽的衣服。
看着孩子们依赖而不安的眼神,陈羽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他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笑容:“傻孩子,爹当然会回来。等爹回来,给你们带县里的饴糖吃。”
将家中一切安排妥当,又特意去跟老三陈石打了个招呼,陈羽这才怀着沉重的心情,汇入了村里前往县城的队伍。
队伍里大多是些家境贫寒、年纪偏大或是有残疾难以自行娶亲的光棍汉,也有几个像陈羽一样的鳏夫。众人沉默地走着,气氛压抑。偶有交谈,也多是唉声叹气,对未知的“官配新妇”充满忐忑。
让陈羽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在人群里看到了老二陈识。陈识也看到了他,眼神阴沉地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嫉妒,随即冷哼一声,快走几步,混入前面的人群,仿佛与陈羽同行是种耻辱。
陈羽皱了皱眉,随即了然。老二家已有王氏,此次前来,定是为了那“每娶一人赏钱三百铢、免三年赋税”的好处。以他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这种“好事”自然不会错过。只是不知,他会挑个什么样的女子回去,家中已有王氏,往后怕是难得安宁了。陈羽摇了摇头,将这些纷杂的念头抛开,专注于眼前的路。
三个多时辰的跋涉,当延昌县那低矮的城墙再次映入眼帘时,众人都已疲惫不堪。官配的地点设在城西一处临时清理出来的校场,此时已是人山人海。一边是来自各乡镇、符合条件、面色惶惶或麻木的男子;另一边,则是由官差看守着、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低垂着头的女子。她们大多衣衫朴素,甚至破旧,面色憔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茫然或是认命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只有官差粗声粗气的吆喝声和唱名声,打破这片死寂。
“李家庄,李铁柱!”
“到!”一个黝黑的汉子惴惴不安地出列。
官差随意指了女子队列中的一人:“就她吧!过来签字画押!”
那女子颤抖着走出来,甚至不敢抬头看未来的丈夫一眼,便在官差的催促下,在那张决定命运的婚书上按下了手印。那汉子也木然地按了手印,两人便被官差引到一边,算是完成了“配对”。没有喜悦,没有期待,只有完成任务般的机械和冷漠。
“王家屯,王老五!”
“到……”
一幕幕类似的情景不断上演,如同流水线上的工序。有人挑到了模样相对周正的,脸上露出一丝窃喜;有人被配给了看起来病弱或是年纪颇大的,也只能自认倒霉,垂头丧气。
陈羽排在队伍靠后的位置,静静地看着这众生百态,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残酷,个人的意愿在皇权和生存压力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队伍缓缓前进,终于轮到了青阳村。
“青阳村,陈识!”
陈识立刻挤出人群,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官爷,小的在!”
那官差瞥了他一眼,随手在名册上一指:“那个,去吧!”
陈识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虽旧却干净、模样颇为清秀的年轻女子低着头站在那里。他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小跑过去,几乎是抢过婚书,利落地按下手印,然后得意地瞥了还在队伍中的陈羽一眼,仿佛在炫耀自己的“好运”。
“青阳村,陈羽!”唱名声终于落到了陈羽头上。
“到。”陈羽应了一声,走出队列。
就在这时,女子队列中,突然发生了骚动!
一个女子猛地抬起头,挣脱了旁边人的拉扯,不顾一切地冲出队列,踉跄着跑到陈羽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虽然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秀雅的面容,眉眼间依稀可见曾经的养尊处优,只是此刻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充满了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决绝和乞求。
“求……求这位郎君收留!”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奴家苏晚晴,愿为郎君做牛做马,只求一口饭吃,一片瓦遮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官差也皱起了眉头。
陈羽看着跪在眼前的女子,心中一颤。他认得这种气质,绝非普通农家女子。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另外两个女子竟也相继冲了出来,一同跪在了他的面前!
“郎君!求您也收下我们吧!”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约莫二十七八岁,肤色微黑,却有一股农家女子的健朗之气,此刻也是泪流满面,“奴家薄淑萍,这是奴家堂妹薄淑秋。我们……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若是再没人选,我们就要被充入边军营了!求郎君大发慈悲!”
那名叫薄淑秋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周正,此刻吓得浑身发抖,只知道跟着堂姐磕头。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嚯!一下子跪了三个!”
“这陈大郎走了什么运?”
“呸!什么运?我看是桃花劫!一下娶三个,他养得起吗?”
“那个姓苏的小娘子,模样真俊啊……可惜了……”
“薄淑萍?是不是那个传说克夫的寡妇?”
“就是她!难怪没人要!还带着个堂妹,真是晦气!”
议论声、嘲笑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如同针一样刺来。
陈羽僵在原地,看着身前这三个将命运系于他一丝怜悯的女子,一时心乱如麻。他本意只是来走个过场,应付差事,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领回一个麻烦。可如今,一下来了三个!苏晚晴那官家小姐的落魄风骨,薄淑萍姐妹那走投无路的绝望,都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不是圣人,也有私心。家中已有四个孩子,生计维艰,再添三张口,压力何其巨大?更何况,这官配婚姻,毫无感情基础,日后如何相处?
那官差显然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走了过来,不耐烦地道:“怎么回事?快点选一个!别耽误工夫!”
苏晚晴抬起泪眼,深深地望了陈羽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哀求,有认命,还有一丝不肯完全熄灭的骄傲。薄淑萍则紧紧搂着堂妹,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就在官差即将发怒之际,陈羽看着薄淑秋那与自己女儿陈嫣差不多年纪却充满恐惧的脸庞,看着苏晚晴那强撑的倔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想起了自己刚穿越而来时,那几个孩子惊恐无助的眼神。将心比心,若她们被充入边军营或是官营教坊,那将是何等暗无天日的悲惨命运?
“唉……”陈羽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终究是硬不起心肠。
他抬起头,对那官差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干涩:“官爷,这……这三份婚书,我都签了吧。”
“什么?!”官差瞪大了眼睛,周围再次响起一片惊呼。
“你确定?三个都要?养得起吗你?”官差上下打量着陈羽破旧的衣衫,满脸不信。
“确定。”陈羽咬了咬牙,“后果,我自己承担。”
官差摇了摇头,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陈羽一眼,但还是拿出了三份婚书。陈羽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依次在三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手印。
从这一刻起,他与这三个命运多舛的女子,便被这薄薄的一纸婚书,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手续办完,陈识牵着他那个新得的、模样不错的女子,凑了过来,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眼神却不断往苏晚晴脸上瞟,满是淫邪之色。
“哟!大哥!可以啊!”陈识阴阳怪气地笑道,“没想到你平日里不声不响,这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啊!别人娶一个,你倒好,一口气娶了三个!怎么,发财了?还是破罐子破摔了?”
陈羽看着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尤其是他盯着苏晚晴的眼神,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他上前一步,将苏晚晴三人挡在身后,目光冰冷如刀,直直刺向陈识:
“陈识,我娶几个,是我的事,与你何干?管好你自己!还有,把你那恶心的眼神给我收起来!再敢乱看,信不信我现在就替你爹娘,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兄友弟恭’,什么叫‘非礼勿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陈识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一哆嗦,想起那天被他掌掴的疼痛,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色厉内荏地嘟囔了一句“你……你等着瞧”,便悻悻地拉着自己的新妇,灰溜溜地走了。
陈羽不再理会他,转身看向身后这三个刚刚与自己命运相连的女子。苏晚晴微微垂首,薄淑萍紧紧拉着堂妹的手,三人都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前路漫漫,福祸难料。陈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对她们轻声道:“走吧,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