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开春,风还裹着冰碴子往脖子里灌。姥姥下葬这天,村道挤得水泄不通——几乎全村人都来了,连邻村卖豆腐的王大叔都挎着纸钱赶过来,眼睛哭红了。谁都念姥姥的好:张婶家娃半夜抽风,是姥姥连夜请到家里,唤自家老仙给看好的;李大爷家母猪难产,是姥姥念咒保住一窝崽;村口瘸腿的刘奶奶,也是姥姥采草药治好了腿。这会儿大伙要么攥着姥姥缝的百家衣,要么揣着她写的药方子,哭声混着风声,听着就揪心。
姥姥那口棺材是连夜赶的,黑漆没干透,边角还挂着木屑,八个壮汉抬着,木杠子压得肩膀红了一大片。我妈穿身粗麻布孝衣,头发乱得粘在脸上,手里攥着姥姥没缝完的虎头鞋,走一步晃三晃,全靠爸爸架着才没栽倒。最前头捧遗像的是舅舅,他平时多硬气的人,这会儿肩膀抖得厉害,相框边被他攥得发白,照片里姥姥笑眯的眼,好像正看着满村来送她的人。
送葬队伍拉得老长,前头抬棺,中间哭丧,后头跟着举幡的,连九十岁的老寿星都拄着拐杖挪在队尾,嘴里反复念叨“好人咋走这么早”。路早选好了:从姥姥家出来,绕过高粱地——那时候高粱刚冒芽,嫩得能掐出水——往南走二里地,就是村西老坟坡。姥姥活着时跟我妈说过:“我走了就埋那儿,能瞅见咱家烟囱,离你爸也近,等你爸百年后,你们再把我俩挪一块儿。”这会儿想起这话,我妈哭得更凶,眼泪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大片湿痕。
前半段路还算顺,乡亲们帮着撒纸钱、扶孝眷,没人多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声。可刚转过歪脖子老榆树,头前抬棺的王大爷突然“哎哟”一声,木杠子“啪”地掉在地上,棺材“咚”地砸在土路上,震得碎石子乱蹦,纸钱撒了一地。
“咋回事!”我妈红着眼冲上去,伸手要扶棺材,被旁边的舅爷拽住了。舅爷是姥姥的表表弟。40来岁有少白头,他少年成名,是宾安有名的阴阳先生,舅爷还是山海帮兵二神。姥姥活着时经常给姥姥当二神儿。文王鼓敲的那叫个好。这会儿他眉头皱成疙瘩,盯着路边灌木丛,压低声音说:“别瞎动,有东西跟着。”
话刚落,灌木丛里“簌簌”响,一道黄影“嗖”地窜出来,蹲在棺材前三步远。是只狗那么大的黄皮子!比平常的要大上好几圈,毛亮得像抹了油,尾巴翘得老高,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棺材,那邪乎劲儿,看得人后脖梗子发麻。它围着棺材转了圈,爪子踩在纸钱上“沙沙”响,听着心里就发紧。
“是它!”爸爸突然喊,声音都抖了,“上次磕东子脑瓜骨的,就是他。黄天仇
这话一出口,送葬的人全往后缩了缩,几个年轻小伙抄起地上的木棍。舅舅也急了,捧着遗像往前挪两步,红着眼骂:“你这邪祟!我妈活着时没少帮人,死了还不让她安生?”
那黄皮子跟听懂人话似的,突然人立起来,前爪抱在胸前,尖着嗓子开口了——声儿又细又尖,跟掐着脖子说话似的,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满是恶意:“想埋她?问过我黄天仇没!”
我妈浑身一震,眼泪“唰”就下来了,往前冲两步指着它骂:“黄皮子!我妈都死了!她为护东子连命都没了,还帮了那么多人,你凭啥不放过她?你到底想咋地!”
旁边张婶也跟着骂:“你这玩意儿心黑透了!我家娃去年抽风,是姥姥唤老仙救的命,她一辈子行善,没招你没惹你,你倒来葬礼上捣乱,就不怕遭天打雷劈?”乡亲们也跟着附和,手里的木棍握得更紧,可黄天仇压根不怕。
“咋地?”它冷笑,爪子扒拉着地上的纸钱灰,“她以为用命护澄渊转世,还帮这些凡人,就能断我路?太傻了!澄渊欠我的,这辈子下辈子都得还!她护得了那小子一时,护不了一世!”
它突然抬头,琥珀色的眼睛扫过人群,最后盯在我妈身上,眼神毒得能吃人:“实话跟你说,今天这棺材,要么绕路,要么把澄渊交出来,不然别想埋进老坟坡!”
“你敢!”我舅爷举着桃木剑喝出声,“黄仙!人鬼殊途,死者为大!我姐积德行善一辈子,你拦她的灵路,就不怕天打雷劈?”
黄天仇尾巴一甩,声儿更毒:“天谴?我等三百年了,还怕这个?”它盯着我妈,一字一句说:“别以为她死了就完了,不出三个月,你们家还得死人!要么是那没断奶的东子,要么是你,要不你俩一起下去陪她!”
这话一落,我妈腿一软,差点瘫地上,我爸赶紧扶住她,急得喊:“别听它胡咧咧!咱妈积的德,肯定护着咱!”舅舅也红着眼说:“妹,咱不怕!有全村人在,得让妈好好下葬!”
乡亲们也急了,王大爷捡起木杠子说:“怕它干啥!咱这么多人,护着棺材走!”说着就有几个人上前,要重新抬棺。
我妈擦了擦眼泪,走到棺材边摸了摸,声儿发颤却透着硬气:“我妈一辈子帮人,今天就算拼了命,也得让她埋进她选的地儿!黄天仇,你想害东子害我,尽管来!”
黄天仇见这阵仗,气得“吱吱”叫,突然从土坡上窜下来扑我妈,爪子闪着寒光。舅爷早有准备,挥着桃木剑念咒,红绳“哗啦”响,一道金光闪过,黄天仇跟被烫着似的“嗷”一嗓子,退了回去。
“就你这点道行,还想拦这么多人?”舅爷往前一步,“赶紧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黄天仇捂着手爪子,眼神更凶:“今天算你们人多!记着我的话,三个月,就三个月!你们家一个都跑不了!澄渊的仇,我早晚报!”说完,它“嗖”地窜进灌木丛,没了踪影。
风刮得更紧,纸钱灰往棺材上落,像姥姥在无声叹气。乡亲们赶紧帮着抬棺,有人在前头探路,有人在两边护着,舅舅捧着遗像走在最前头,脚步稳了不少。我妈跟在棺材旁边,时不时回头瞅灌木丛,手里的虎头鞋攥得死紧——她知道这事儿没完,但有全村人的情分、有舅爷撑着,再难的路,也得咬着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