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东北屯子,刚进七月就闷得像口蒸笼。李颜东蹲在院门口玩泥巴,看妈妈挎着竹篮往地里走——篮里是刚蒸的玉米,给在地头守着大豆苗的爸爸送的。不远处,姐姐艳雪正趴在门槛上,用树枝在地上画书包,画完又赶紧擦掉,怕妈妈看见难受。
艳雪早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可姥爷留下的那几亩薄田,只够种口粮,凑不齐学费。上个月,妈妈咬着牙找舅舅借了四千块,租下屯东头二十亩地种大豆。签合同那天,她把借条叠得方方正正塞进贴身口袋,跟爸爸说:“秋收先拿出一半还债。剩下的给艳雪交学费,咱娃不能比别人差。”
从播种到出苗,福荣几乎没睡过囫囵觉。天不亮就去拔草,露水把裤脚泡得发白;正午日头最毒时,她顶着块破草帽给豆苗浇水,汗珠子砸在黑土地上,瞬间就没了影。大豆苗争气,没过多久就窜到了东子胸口高,豆荚刚冒头,绿油油的一串挂在秆上,福荣每天都要数几遍,数着数着就笑了:“再有俩月,艳雪就能背着新书包上学了。”
可这天的雨,来得太邪性。
早饭时天还好好的,没过多久就阴云密布,风裹着雨点子砸下来,砸得窗棂噼啪响。福荣心里发慌,总觉得不对劲——前几天听屯里老人说,上游水库的坝体裂了道缝,这雨要是不停,怕是要出事。她刚想让爸爸去地里看看,就听见屯西头有人扯着嗓子喊:“水库塌了!水下来了!快往高地方跑啊!”
妈妈的脸“唰”地白了,鞋都没顾上穿,赤着脚就往外冲。泥水灌进脚趾缝,硌得脚底生疼,她却只知道往东边的大豆地跑——那二十亩豆苗,是四千块的债,是艳雪的学费,是全家的活头。
刚跑到田埂,她就僵在原地。
浑浊的洪水裹着泥沙、断枝,像头失控的野兽从上游冲下来,浪头有半人高,呼啸着漫过田垄。绿油油的豆苗瞬间被吞没,秆子在水里打旋,有的被冲得连根拔起,顺着洪水往下漂,很快就没了踪影。原本平整的土地,被冲得坑坑洼洼,只剩下裸露的黑泥,在雨里泛着冷光,连一片完整的豆叶都找不到。
“我的豆苗……我的地……”妈妈喃喃着,声音发颤,突然就瘫坐在泥水里。她伸手想去抓水里漂过的豆秆,却只捞起一把浑浊的泥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四千块的债,艳雪的书包,秋收的盼头,全没了,像被洪水一口吞了个干净。
李建民扛着锄头跑过来时,就看见福荣坐在泥水里,眼神直勾勾的,喊她也没反应,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脸上全是雨水和泪水。他赶紧把人扶起来,裹上带来的蓑衣往家走,福荣一路上都没说话,嘴里反复念叨着:“我老弟的钱……艳雪的学费……没了……都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回到家,妈妈就坐在炕沿上,不说话也不吃饭。我大姐端来温水,她也不接,只是盯着墙上那幅用报纸剪的“书包”发呆——那是我大姐偷偷剪的,想等大豆收了,让妈妈照着做个真的。夜里,东子被妈妈的哭声吵醒,看见妈妈抱着枕头哭,嘴里还喊着“没法活了”,吓得他赶紧躲进爸爸怀里。
从那天起,福荣像变了个人。不再去地里,不再给孩子们做饭,甚至不怎么说话。有时坐在炕沿上能发呆一整天,眼神空洞得吓人;有时又突然抓起剪刀,要往自己手腕上划,幸好李建民看得紧,才没出大事。艳雪知道妈妈是为了自己的学费难受,再也不画书包了,每天默默地帮着喂鸡、捡柴火,晚上还会给妈妈捶背,小声说:“妈,我不上学了,我帮你干活。”
小东子时不时的不是发烧就是咳嗽。小病不断。欠的二十万是不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说着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黄天仇要不是为了收拾他,家里也不能这么不顺。欠的那些债。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连活着都觉得是拖累。李建民看着日渐消沉的妻子,心里又一次全是愧疚。次日白天爸爸去地里收拾被冲毁的田垄,想看看能不能补种点什么,夜里就守在妈妈身边,一遍遍地劝:“钱没了咱再赚,艳雪上学的事咱再想办法,你要是垮了,我和孩子可咋办啊?”
可妈妈像是没听见,只是盯着窗外被洪水冲过的田地,眼神里的光,像被那场洪水一起冲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