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走后,屋里安静下来。
无尘没说话,走到桌边,捡了块烧剩的炭核,在青砖地上划拉起来。
她把姚广孝前后问的那些年份,一个一个写出来,又把自己和林承启答的那些事,标在旁边。
写完了,她退开两步,看着地上那些数字和字。
林承启也凑过来看。
看着看着,他脸色慢慢变了。
“你看,”
无尘用炭核点着那几个数,“他先问的你生年,戊戌年,1898。接着问的1911、1912、1916、1925。这几个数,和1898的差,你算算。”
林承启心里默算:
“1911减1898,是13。1912减1898,是14。1916减1898,是18。1925减1898,是27。”
算完,他愣住了。
“13,14,18,27……”
他抬头看无尘,“这不就是咱们推过的,西游里那几个要紧的数么?”
无尘点点头,炭核又在地上点了点:
“对上了。玄奘报仇是十八岁,下西洋计得十四年,贞观十三年,郑和前后二十七年。他问的这几个将来年份,和你生年一减,刚好是这些数。”
她顿了顿,
“他根本不是随口闲聊。他心里早揣着这些数,拿你的生年做锚,一桩一桩,在核验将来那些‘大事’,是不是真卡在这些数上。”
林承启觉得胸口有些堵:
“核验……核验什么?”
“核验他的局。”
无尘说,“咱们先前想,他布的是朱棣、郑和,还有那个还没影的‘未来皇帝’的三世轮回。你这个‘戊戌年生人’撞进来,他自然要把你也摆进去算算。这一算……”
她看着地上那行“1898 戊戌变法\/林承启出生”,炭灰在数字下重重划了一道。
“这一算,你这辈子头一件大事,就是生在戊戌年。戊戌变法,是后世‘新局’的起点,也是你这趟‘旧局’的起点。你的年岁,和往后那些翻天覆地事情的年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这些西游数字。他刚才那副样子,不是好奇,是验证。验证他算的‘路’,是不是真的通到五百年后,又通回来。”
“所以……”
林承启盯着地上那些数字,脑子里乱哄哄的。“所以我不是意外掉进这个窟窿的。从……从我被生在1898年,就可能已经在他的算盘珠上了?”
“至少在他看来,”
无尘把炭核丢下,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这枚珠子,落下的格子,分毫不差。”
窗外天色完全暗了,老苍头在厨房轻轻剁着什么东西,声响单调。
屋里没点灯,那些写在地上的数字和事件,在昏朦的光里,像一道冰冷的公式。
它算的不是数,是命。
一条从戊戌年出发,被13、14、18、27这些古老数字死死钉住的命途。
林承启忽然想起,姚广孝最后还问了一个数:
1943。那是1898加45,郑和寿数。
可他和无尘是1916年来的,1943年什么样,他们半点不知道。
姚广孝当时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也许,在那个老和尚心里,有些棋子该落在哪儿,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定了。
他们说不说出来,并不打紧。
无尘的目光在地上那些数字间来回扫了几遍,又移到旁边。
她拿起炭核,在另一处空地,迟疑着写下一个年份:1885。
林承启问:“这是?”
“光绪十一年。”
无尘说,炭核点着这个数字,“袁世凯就是这年被派去朝鲜的,办通商交涉,算是他发迹的起点。”
她在这个数字下面,先画了一道,写上“+13”,箭头指向“1898”。
又另起一行,写上“+27”,箭头指向“1913”。
写完了,她看着这简单的两道算式,不说话。
林承启跟着看,慢慢念出来:
“1885加13,是1898……又是戊戌年。”
他顿了顿,“加27,是1913。那一年……袁世凯当了大总统。”
两个人看着地上并排的两组算式。
左边是林承启自己的年岁推演,右边是袁世凯的。
炭灰划出的线条,把不同的人、不同年代的事,用那几个固定的数字,绷到了同一根弦上。
“这不是巧合,承启。”
无尘终于开口,“姚少师心里那本账,不只算了你,算了郑和,算了朱棣。他连五百年后,谁在什么时候起势,什么时候登台,都拿这几个数……量了一遍。”
她扔掉炭核,又捡起来,指尖沾着黑灰,心思还没停。
她在旁边另找了块地,写下“1912”,注上“民国元年”。
想了想,又写下“1911”,注了“辛亥革命”。
林承启看着她写,没说话。
无尘在“1912”下面,划了个“+13”,等号后面顿了顿,画了个问号,旁边写上“1925”。
接着在“1911”下面,同样划了“+13”,等号后也画个问号,写上“1924”。
“1912加13,是1925。”
林承启念道,“1911加13,是1924。”
他看向无尘,
“这两个年份……有什么说法么?咱们来的时候,还没到。”
无尘摇摇头:
“不知道。咱们是1916年过来的,这之后的事,两眼一抹黑。”
她用脚尖轻轻蹭了蹭那两个问号,
“可你看,这‘13’像把尺子。1885量一次,到1898。1898量一次,到1911。1911、1912再量一次,就到1924、1925了。姚少师那晚,最后问的就是1925年如何。咱们答不上来。现在看来,在他那套数里,这些位置是早就留好的。”
林承启盯着“1924”和“1925”,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这么说,在他算好的那个‘轮子’里,不光有袁世凯,有戊戌年,有民国元年……连民国元年之后第十三年,都预先占好了位置?只是咱们不知道,那位置上,等着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是这么个理。”
无尘说,“现在看,这‘13’像个尺子,隔一段就量一下,量出一个关隘。咱们知道头几个关隘是什么,后头的,尺子量出来了,可关隘那头是晴是雨,咱们没看见。”
老苍头在外头喊了一嗓子,说热水烧好了。
无尘拍拍手上的灰,对林承启说:
“先这样吧。这些数,记在心里。往后……万一有机会,再看看那1924、1925年,到底应验什么。”
两人站起身。
地上的那些数字、箭头和问号,在越来越暗的光线里,渐渐模糊成一团团的影。
从1885到1898,到1911、1912、1913,再到远处那两个空悬着的1924、1925。炭灰连成的线,曲曲折折,像一条暗河,从大明的谋划里流出来,流过五百年的时光。
有些河段他们蹚过了,知道水深水浅;
有些河段还隐在雾里,只知道河道在那儿,却看不见流向何方。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影子里藏着一条多么长的路,和多少个尚未揭晓的驿站。
姚广孝那晚从城西小院回来,没回自己住处,拐了个弯,去了另一处地方。
这地方在城南,门脸儿不大,是个半新不旧的货栈后头。
姚广孝的轿子停在隔了一条街的巷口,他自个儿走着过去。
守门的见是他,赶紧开了小门。
屋里点着盏油灯,光线半明半暗。
陈玄理已经候着了,见姚广孝进来,忙起身行礼。
“坐。”
姚广孝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了,指了指对面。
陈玄理才小心坐下半个屁股。
他脸上堆着笑,可眼神不定,总往姚广孝脸上瞟。
“那俩人,你看过了?”
姚广孝问,像是随口一提。
他指的是安顿在城西小院的无尘和林承启。
陈玄理忙道:
“回国师,远远瞧过一眼。您安排得妥当,他们看着还算安稳。”
“旧港那边,后来还安静吧?”
姚广孝又问,这回抬眼看了陈玄理一下。
陈玄理后背微微一紧:
“回国师,都按……都处置妥当了。”
他话说得含糊,但意思明白。那些可能走漏风声的人,都已经“意外”消失了。
姚广孝像是没听出里面的血腥味,只淡淡“嗯”了一声,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嗒,嗒,嗒。
“迦罗叶那老和尚,是个有本事的。可惜了。”
陈玄理忙附和:
“是可惜。不过那‘龙女之泪’,终究是带回来了。也算没白费功夫。”
“东西到了就好。”
姚广孝话头一转,“那林小子,你怎么看?”
陈玄理想了想,小心回道:
“滑头,有点小聪明,但根基浅。白莲教那帮人捧他,不过是个幌子。真能办事的还是底下几个老的。”
“听说他有一块令牌?”姚广孝问得随意。
陈玄理心里咯噔一下。
这事他瞒得紧,看来还是没瞒住。“是……是有块教主令。不过教里早散了,那东西如今也没大用。”
“有用没用,看怎么用。”
姚广孝说,“你当初能下决心,断了白莲教的根,向朝廷靠拢,这步棋走得对。旧疮疤就得揭干净,才好长新肉。”
陈玄理额头有点见汗:
“全凭国师指点。属下如今只想踏踏实实,将功补过。”
“知道踏实就好。”
姚广孝摆摆手,“你那红颜知己,苏姑娘,近来可好?”
陈玄理没料到他会问起苏青,愣了一下,才道:
“劳国师挂心。她……身子弱,在旧港受了些惊吓,如今在南京将养着,还算安稳。”
“安稳就好。”
姚广孝看着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是福气。别辜负了人家。”
这话听着平常,陈玄理却觉得背上像爬了条虫子。
他赶紧低头:“是,属下明白。”
“楚无尘那丫头,”
姚广孝忽然转了话头,“心思细,怕是对山里到能仁寺这一路,起了疑心吧?”
陈玄理斟酌着词句:
“她……是有些疑影。但咱们布置得周全,她从山里‘偶遇’猎户,到镇上‘求医’,再到‘云鹤观’落脚,一环扣一环,就算觉得巧,也抓不着实处。眼下她毒伤拖着,又失了依仗,想来……暂时顾不上深究。”
姚广孝听了,没说话。
他盯着跳动的灯焰,看了好一会儿。
“顾不上深究,不等于心里没数。”
他慢慢说,“水清则无鱼。有点疑影,翻起点小浪花,才更像真的。要是她一路顺风顺水,半点不犯嘀咕,那才叫怪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陈玄理脸上,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却像能把人看透。
“你办事,利落,有手段,该下决心的时候不犹豫。”
姚广孝说,“这是你的长处。”
陈玄理刚要谦逊两句,姚广孝又接着说:
“可心思太重,算盘打得太精,总想着两头占,这就是短处了。”
陈玄理脸色一白,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国师!属下万万不敢!”
“敢不敢的,你自个儿清楚。”
姚广孝语气没什么变化,“白莲教散了,可散落各处的钱财、旧人,你没都断干净吧?”
陈玄理汗如雨下,扑通一声跪下了:
“国师明鉴!那些……都是早年留下的烂账,属下早已洗心革面,绝无二心!求国师明察!”
姚广孝看着他磕头,等了一会儿,才说:
“起来吧。我没说要翻旧账。”
陈玄理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腿还有点软。
“留点念想,人之常情。”
姚广孝甚至笑了笑,只是那笑没到眼里,“但你要记住,路只能选一条。脚踩两条船,风平浪静时尚可,一起风浪,先淹死的就是这种人。”
“是,是,属下谨记国师教诲。”
陈玄理连声应着。
“楚无尘和林承启,我留着有用。”
姚广孝把话拉回正题,“你看紧点,但别逼得太急。尤其是那林小子,他那块令牌,还有他那有点古怪的身子骨,我都想再看看。凡事,慢慢来。”
“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
姚广孝站起身,“你是个能办事的人。往后,心思放在正道上。我这儿,容得下能办事的人,但容不下心思太活、总想给自己留后手的。这话,你记牢了。”
陈玄理深深低头:
“属下……记牢了。”
姚广孝走到门口,又停住,半侧过身。
“玄理,”
他叫了一声,
“还有一事。宫里前阵子不太平,陛下寝宫里一件要紧物件不见了。”
陈玄理心里猛地一紧,脸上却竭力保持着惊讶:
“啊?竟有此事?是什么宝物,竟有人敢在宫内行窃?”
“是一面铜镜。”
姚广孝目光平和地看着他,慢慢说道,“非金非玉,乃是特制风磨铜所炼,陛下日常静心所用。此物丢失,陛下颇为不悦。此事已暗中着人查访,尚无头绪。”
陈玄理手心开始冒汗,声音尽量平稳:
“风磨铜……那可是稀罕物。不知那镜子,有什么特异之处?属下在江湖市井间还有些耳线,或许能帮着留意一二。”
“镜子本身无甚稀奇,只是陛下用惯了。”
姚广孝淡淡道,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但此事关乎内廷安宁,不可小觑。你既有门路,便也留心打听打听。若有蛛丝马迹,即刻报我,不得擅动。记住,要悄悄的,别闹出动静。”
“是,是,属下一定暗中仔细访查,绝不敢误事。”
陈玄理连声应下,后背却已沁出一层冷汗。
姚广孝似乎没看出他的异样,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那两人的事,你多看顾,但也别靠得太近。有什么异动,及时报我便是。”
“恭送国师。”
陈玄理深深一揖,直到姚广孝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才直起身。
他走到门边,轻轻闩上门,回到桌边坐下,盯着那跳动的灯焰,脸色在明暗之间变幻不定。
老和尚果然是为这事来的。
孽镜丢失,宫里肯定捂不住,姚广孝受命追查,第一个想到有门路能处理这种“黑货”的,自然就是他陈玄理。
让他查?这岂不是贼喊捉贼。
可姚广孝最后那句“要悄悄的,别闹出动静”,又像是一种默许,或者说,警告。
老和尚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在点他?
还有那令牌……姚广孝不让毁,也不让交,说“日后或许用得上”。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老和尚连白莲教这步废棋,在那么远的将来,都算计进去了?
陈玄理越想越觉得,自己虽在暗处办了不少事,但在姚广孝面前,仿佛始终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老和尚的心思,像这夜色一样沉。
他吹灭了灯,屋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显得有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