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夜色中平稳前行,车厢里只有空调低微的送风声。江景倒退成模糊的光带。
容妤擦干眼泪,攥着纸巾,忽然觉得这沉默没那么难熬了。
大概是破罐破摔,也可能是酒精让人卸下防备,她轻声开口,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装一辈子,不累吗?”
宁朔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片刻后,他说:“累。但习惯了。”
很简单的回答,却让容妤心脏被刺了一下。她转头看他,他侧脸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像一尊没什么温度的雕塑。
“宁煦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
宁朔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几不可闻。“他告诉过你,我比他大十三岁。”
“嗯。”
“我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每一步,读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进哪个部门,和什么人交往都有规划。感情,婚姻,也不例外。”
他语气平铺直叙,像在念一份枯燥的报告,“喜欢这种情绪,太不稳定,是计划外的风险,需要被排除。”
容妤想起封亦诚醉酒后的那句“心里有人……就得认……装也得装一辈子”。原来装是他们的常态,只是装的缘由不同。
“所以,结婚对你来说,只是一个项目?”她问得有些尖锐,说完又有些后悔,这太越界了。
宁朔却似乎并不介意。“可以这么理解。双方资源整合,利益最大化,风险可控。王萱很好,她清楚规则,也会是得体的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容妤在心里咀嚼这个词,替那个未曾谋面的王小姐感到一丝悲哀,也替宁朔感到悲哀。
“那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不按规划走?”
宁朔沉默了。车子恰好驶过一个长长的隧道,黑暗吞没了一切,只有仪表盘幽微的光映着他沉静的眉眼。
就在容妤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声音在隧道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有些低沉。
“高二下学期,篮球市决赛。我扭伤了脚踝,很严重,医生说至少休息两个月。那意味着我会错过一场很重要的家族安排的海外夏校,以及后续的选拔。”
容妤静静听着。
“我躺在医院,第一次觉得,就这样停下来,好像也不错。不用赶进度,不用算分数,不用想下一步。”
“后来呢?”
“后来,我父亲来了医院,带了三位专家会诊,用了一种当时还没普及的疗法。两周后,我戴着护具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夏校成绩全A,选拔顺利通过。”
隧道出口的光骤然涌进来,有些刺眼。宁朔眯了下眼,仿佛那光是多年前就注定要穿透的轨迹。
“那之后,我就明白了。”他说,“我的路,没有暂停键,也没有岔路口。”
容妤说不出话。她想起自己高中时为了争取一个只是继续读书的权利,需要付出多少心血和尊严。
而宁朔,连产生这种妄想的资格,都被彻底剥夺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却微妙地不同了。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寂静,虽然他们的“病”截然相反。
车子缓缓驶入容妤居住的小区,停在她家楼下。
“谢谢你,宁先生。”容妤解开安全带,低声道。
“容老师。”宁朔叫住她。她回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似乎有很复杂的情绪涌动,但最终归于一片深海般的平静。
“有时候,知道真相未必是好事。”他意有所指,显然猜到了她今晚的失态绝非仅仅因为同学聚会,“但既然知道了,就别再骗自己。”
容妤心脏一缩,攥紧了包带。
“装得再像,假的也成不了真。久了,对自己是折磨。”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敲在容妤心上,“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
他说完,转回头,目视前方,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的忠告。
容妤怔了片刻,推开车门。夜风一吹,酒意散去不少,但心底的寒意更重。
她知道宁朔看出来了,也许从她在江边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猜到了七八分。
“宁先生,”她站在车外,扶着车门,忽然问,“那你呢?准备一直……合作下去吗?”
宁朔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几秒后,他才说:“这是我的路。”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陈述。
容妤点点头,关上车门。“路上小心。”
黑色轿车没有立刻驶离。宁朔看着后视镜里那个纤细的身影慢慢走进单元楼,直到感应灯一层层亮起又熄灭,他才收回目光。
手机屏幕亮起,是助理发来的明日行程安排,密密麻麻,精确到分钟。
还有一条母亲的消息:「和王家父母约了周末喝茶,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他熄了屏,将手机扔到副驾座位上。
车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栀子花香,和她身上隐约的酒气混合在一起。
他想起刚才她通红的眼眶,和强装镇定的样子。
和他记忆里某个模糊的、早已被遗忘的影像重叠了一瞬。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在读中学时,家里一个远房表姐,因为坚持要嫁给自己喜欢的穷小子,和家族决裂,被赶出家门。
临走前,她来告别,眼睛也是那样红,却倔强地挺直背,说:“我选错了,我认。但我不后悔。”
后来呢?他好像再没听说过那位表姐的消息。大概在家族的庞大叙事里,这样微小的反抗连涟漪都算不上,迅速被抹平,遗忘。
他发动车子,引擎低吼。后视镜里,那扇熟悉的窗户亮起了灯。
他知道容妤和那位表姐不同,她更清醒,也更坚韧。但有些事,清醒反而更痛苦。
就像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在一条“正确”却冰冷的路线上,清楚每一个选择背后的代价和收益。
他甚至连痛苦这种情绪都很少有了,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名为习惯的麻木。
可今晚,在那个逼仄的车厢里,听着她压抑的哽咽,看着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被某种无形之物困住的疲惫,他那颗早已被规则冰封的心,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缝隙。
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渗了进去。
痒痒的,带着陌生的温度。
但他很快将那异样感压了下去。不过是同处困境的一丝共鸣罢了。他是宁朔,他有他的路要走,不容许任何计划外的偏差。
车子驶出小区,重新汇入城市璀璨而冰冷的光河。
楼上,容妤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
手机屏幕亮着,是李晋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嫂子,亦诚睡了,睡得很沉,你放心。」
她没有回复。
宁朔的话在耳边回响——“装得再像,假的也成不了真。”
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烧般的恶心感。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眶通红,头发凌乱,像个女鬼。
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湿漉漉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不能这样下去。
她需要真相。至少,她需要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场婚姻里,扮演了一个多么可悲的角色。
容妤走出洗手间,走到书房,打开了电脑。
她知道这样做很不好,像个小偷,像个疯子。但那股想要弄清楚一切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理智和教养。
她深吸一口气,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封亦诚大学的名字,加上“校友”、“优秀毕业生”等关键词。她记得他说过他是哪一级、哪个学院。
网页跳转,信息繁杂。她一条条往下翻,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夜色深沉。
终于,在某个校庆活动后的合影里,她看到了年轻许多的封亦诚。
他站在人群边缘,笑容清爽阳光,眼神明亮,是她记忆中高中时的模样,却又有些不同。
那种明亮里,似乎带着一点她后来很少见到的、飞扬的神采。
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女孩笑容甜美,仰头看着封亦诚,眼神里的倾慕和亲昵,隔着像素不高的照片都能清晰感受到。
照片下的标注里有名字。
那个女孩叫,苏晚晴。
容妤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继续搜索“苏晚晴”和封亦诚大学的名字。
零散的信息渐渐拼凑起来。苏晚晴,封亦诚同系不同班的同学,校文艺部部长,钢琴特长,家境优渥,是当年学院里很多人倾慕的对象。她和封亦诚曾一起主持过晚会,一起参加过比赛,是同学眼里很般配的一对。
但似乎,也仅仅止步于此。没有更明确的关系表明。毕业后,苏晚晴出国深造,据说一直在国外发展。
这就是……那个白月光吗?
容妤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所以,不是在一起过,而是爱而不得?因为得不到,所以成了心底永恒的遗憾和执念?所以他后来所有的改变,所有的沉稳,甚至选择她作为结婚对象,都或多或少笼罩在这份遗憾的阴影之下?
她想起封亦诚偶尔会听一些老旧的钢琴曲,她说好听,他会淡淡一笑,说“大学时一个朋友弹过”。她想起他书柜深处有一本旧相册,她从未翻看过,他也很少提起。
原来如此。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不是号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冰冷的,一颗接一颗。
她以为的婚姻,是两个人携手共进。却原来,只是她一个人的奔赴,而他,始终站在过去的影子里,从未真正走出来,也从未真正向她敞开过心门。
“装也得装一辈子……”
醉话里的绝望和认命,此刻有了清晰的注解。
容妤关上电脑,坐在书房的黑暗里,很久很久。
为自己的愚蠢,为自己这几年的自以为是被爱,为这场彻头彻尾的、单向奔赴的婚姻骗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她走进浴室,用冷水一遍遍洗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脸色苍白的女人。
这不是她。至少不该是她。
那个从小泥泞里挣扎出来,咬着牙考上好大学,靠着自己站稳讲台的容妤,不该被困在一场虚假的婚姻里,自怨自艾。
宁朔那句“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
是的,她明白。
真相血淋淋,但比粉饰太平的谎言好。
装睡的人叫不醒,但她可以选择自己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