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膳房太监的“意外”溺毙,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激起了汹涌的暗流。漪兰殿内风声鹤唳,连孙管事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切的小心翼翼,送来的饮食更是经过了层层查验。
苏棠知道,这是裴琰无声的宣告。他在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警告所有潜伏在暗处的敌人——这个人,他护着。
这种被强大力量笼罩的感觉,并未让苏棠感到安心,反而像被无形的丝线层层缠绕,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厌恶这种依附,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自身羽翼未丰之前,这是她唯一的屏障。
她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对那几本旧账册的研究中,试图从中找出更多能指向皇后、并能作为切实证据的线索。同时,她也开始不动声色地,通过云袖和偶尔外出的机会,收集关于朝中与皇后母族关联密切的官员信息。
蓝色笔记与账册相互印证,一条模糊的利益链条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贡珠的流失,似乎与当年一项军需采买的亏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皇后的母族,正在那项采买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春菱和王宝,恐怕就是撞破了这层关联,才被灭口。
然而,这些终究只是基于碎片的推测,缺乏一击毙命的实证。
就在苏棠苦于无法突破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递来了橄榄枝。
德妃再次邀请她过宫一叙。
这一次,不是在正殿,而是在德妃寝殿旁一处更为私密的小花厅。厅内焚着清雅的百合香,德妃卸去了珠翠,只穿着一身家常的杏子黄绫裙,少了几分平日的雍容,多了几分亲和。
“苏采女不必拘礼,坐。”德妃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花果茶,语气温和,“前几日你受了惊吓,本宫心中甚是挂念。可好些了?”
“劳娘娘挂心,已无碍了。”苏棠接过茶盏,心中警惕更甚。德妃此番姿态,绝非寻常关心。
德妃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染上一抹轻愁:“这宫里啊,看着花团锦簇,实则步步惊心。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气。”她意有所指地看了苏棠一眼。
苏棠垂下眼睑,捧着温热的茶盏,没有接话。
德妃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本宫入宫多年,见过太多起起落落。有些人,仗着身份尊贵,手伸得太长,终究会遭反噬。”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就比如……多年前那批不翼而飞的南洋贡珠,牵扯了多少人命?到头来,还不是不了了之。”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德妃竟然主动提起了“贡珠案”!
她抬起头,看向德妃,对方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娘娘……此话何意?”苏棠声音微涩。
德妃微微一笑:“本宫只是感慨罢了。苏采女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在这宫里,独木难支的道理。有时候,寻个可靠的倚仗,才能走得更远。”
她这是在……招揽自己?苏棠心中飞速盘算。德妃与皇后不睦已久,她想借“贡珠案”打击皇后?而自己这个看似得了裴琰青眼、又似乎在调查此案的人,无疑是一把好用的刀。
风险极大,但……这或许是她打破僵局,获取更核心证据的唯一机会。
“娘娘厚爱,妾身惶恐。”苏棠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态度谦卑而模糊,“只是妾身人微言轻,恐辜负娘娘期望。”
德妃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笑了笑:“无妨,本宫只是觉得与采女投缘,多说了几句。采女回去后,不妨好好思量。”
从德妃宫中出来,苏棠心绪难平。德妃的招揽,像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许能直刺敌人心脏;用不好,最先流血的,恐怕是自己。
她需要时间权衡。
然而,有人似乎并不想给她权衡的时间。
当天夜里,苏棠刚吹熄烛火躺下,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往常的异响,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不是裴琰,那脚步声更轻,更……杂乱?似乎不止一人!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刺客?还是……
不等她细想,窗户被人从外面猛地撬开!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跃入,手中兵刃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森冷寒光,直扑床榻!
这一次,对方没有任何废话,出手就是杀招!速度比上一次更快,更狠!
苏棠甚至来不及呼救,只能凭借本能向床内侧翻滚,同时抓起枕边藏着的碎瓷片,狠狠划向最先探过来的手臂!
“嗤!”一声轻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但另一道刀光已然逼近她的面门!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
“砰!”
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屑纷飞中,一道墨色的身影裹挟着滔天的怒意与冰寒的杀气,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疾冲而入!
是裴琰!他竟然来得比上次更快!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两名刺客,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床榻上险象环生的苏棠。看到她苍白惊惶的脸颊和那逼近的刀锋,他眼底瞬间翻涌起骇人的猩红!
“找死!”
一声冰冷的低吼,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他身形快如鬼魅,后发先至,竟是不避不让,直接徒手抓住了那劈向苏棠的刀刃!
“铮!”金属交击的刺耳声响!
苏棠惊恐地看到,裴琰的手掌瞬间被锋利的刀刃割破,鲜血淋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攥住刀身,另一只手已如毒蛇出洞,闪电般扣住了那名刺客的咽喉!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名刺客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喉骨已被硬生生捏碎,瞪大着双眼,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一名被碎瓷片所伤的刺客见同伴瞬间毙命,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跳窗逃走。
裴琰眼神一厉,甩开手中夺过的钢刀,那刀如同长了眼睛般,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精准地没入了那名刺客的后心!
刺客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从裴琰破门而入,到两名刺客毙命,不过短短几息功夫!
殿内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裴琰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背对着苏棠。墨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深沉,唯有那只垂在身侧、依旧在滴滴答答淌着鲜血的手,红得刺目。
苏棠瘫坐在床榻上,看着他那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与暴戾的背影,看着他脚下两具尚温的尸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艰难。
他……他又救了她一次。以这种近乎残忍、毫不留情的方式。
冯公公带着番子们悄无声息地涌入,迅速开始清理现场,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裴琰缓缓转过身。
月光透过破开的窗户,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和那双依旧残留着骇人猩红的眸子。他的目光落在苏棠身上,从头到脚仔细扫过,确认她除了受惊,并未受伤。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她因为紧握碎瓷片而被划破、沁出血珠的指尖上。
他朝她走了过来。
步伐很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靴底踩在尚未干涸的血迹上,发出轻微而黏腻的声响。
苏棠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他在床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后,他伸出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沾着些许溅射血点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受伤的手指。
他的掌心,带着厮杀后的余温,和一丝冰凉的黏腻(是血)。
苏棠浑身一颤,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她指尖的血迹。动作很轻,与他刚才捏碎人喉咙的狠戾判若两人。
那轻柔的触感,与他手上尚未干涸的、属于敌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诡异而强烈的刺激。
苏棠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抿起的、失去血色的薄唇,看着他还在淌血的另一只手……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酸涩、恐惧、还有一丝隐秘的悸动,猛地冲上了她的鼻尖,让她眼眶发热。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为什么……每次都是你……”
为什么每次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的人都是他?这个她本该畏惧、憎恶的权宦。
裴琰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看向她泛红的眼眶和那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翻涌的猩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苏棠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怒意,有后怕,还有一种……近乎无奈的愠怒。
“因为,”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你是杂家的人。”
他的指腹,最后用力擦过她指尖那细小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你的命,”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与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除了杂家,谁也不能动。”
说完,他松开她的手,转身,对已经清理完毕、垂手肃立的冯公公平静地吩咐道:“处理干净。”
然后,他不再看苏棠一眼,踏着一地尚未散尽的血腥,大步离开了漪兰殿。
苏棠独自坐在床榻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看着他滴落在地、蜿蜒向外的血迹,久久无法回神。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那混合着温热与冰血的触感。
耳边,是他那句霸道至极的宣言。
心底,那冰封的防线,在这一夜,在他失控的杀戮与诡异的温柔中,轰然碎裂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为这朝不保夕的恐惧。
也为这份沉重得让她无法承受的……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