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风波后,盛府一直闭门谢客,低调行事。
长柏被授了官职,虽只是翰林院编修,却是清贵之选,前途光明。
长枫则还需等待吏部铨选,因其名次靠后,怕是只能得个外放的闲职,但他经此打击,反倒沉静下来,每日里不是读书便是习字,颇有几分破而后立的架势。
这日,顾廷烨登门拜访,言明是来向长柏辞行。
盛紘在书房接待了他,态度客气而疏离。
如今的顾廷烨,被官家亲口断了科考之路,在许多人眼中已是前程尽毁,宁远侯府又是个泥潭,盛紘自然不愿过多牵扯。
顾廷烨对此心知肚明,并不在意。他与盛紘寒暄几句后,便提出想与长柏单独说几句话。
长柏在后院的小书房见了他。看着眼前好友虽极力掩饰,但眉宇间难掩的落拓与愤懑,长柏心中亦是唏嘘。
“仲怀,此去……有何打算?”长柏问道,语气带着真挚的关切。
顾廷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还能如何?京城是待不下去了,徒留笑柄。或许……去江湖上走走,总归饿不死。”
长柏皱眉:“仲怀,何必妄自菲薄?你一身本事,岂能就此埋没?”
“本事?”顾廷烨自嘲,“文路已绝,难道去从商?或是如那些勋贵子弟一般,靠着祖荫混个闲职,了此残生?” 他语气中充满了不甘与迷茫。
长柏沉默,他知道顾廷烨心高气傲,绝不甘心如此。
两人又说了些话,多是长柏劝慰,顾廷烨意兴阑珊。末了,顾廷烨起身告辞:“则诚,保重。他日若有机会,再与你把酒言欢。”
长柏知他去意已决,心中黯然,亲自送他出府。
行至二门处,恰遇明兰带着小桃,正要往寿安堂去。她手中捧着几卷账本,步履从容。
见到顾廷烨,明兰停下脚步,微微屈膝:“顾二叔。”
顾廷烨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少女,想起她之前识破朱曼娘、以及春闱前提醒盛家避嫌的种种,心中一动,那股无处发泄的郁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缺口。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六姑娘,顾某即将离京,日后怕是难得一见了。”
明兰抬眼,对上他复杂难言的目光,那双凤眸清澈见底,仿佛能看穿人心。她淡淡道:“顾二叔鸿鹄之志,天地广阔,何必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
顾廷烨闻言,浑身一震,苦笑道:“鸿鹄之志?如今折翼断爪,还能飞往何处?”
长柏在一旁,觉得此言有些不妥,刚想开口,却见明兰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稳:“翅膀断了,可以养伤;爪子折了,可以磨砺。真正的鸿鹄,岂会因一时风雨便放弃翱翔九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顾廷烨紧握的拳头,那里面蕴藏着他未曾消散的力量与不甘。一个念头,一个属于年世兰的、带着铁血与沙场气息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顾二叔可知,”明兰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这世间通往顶峰之路,并非只有科举文官这一条独木桥。”
顾廷烨和长柏皆是一愣。
明兰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与洞悉:“我……曾听一位长辈言,他家族亦是起于微末。当年乱世,他们家便是靠着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用赫赫军功,挣下了不世出的勋爵,护佑了家族百年安宁。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如今四海虽平,但边疆未靖,军中正是用人之际。顾二叔一身好武艺,通晓兵事,何必弃长就短,非要在那文人堆里争个高低?更何况……”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顾廷烨:“文官之路,讲究出身、人脉、资历,一步一个坎。顾二叔家中情况复杂,即便入了官场,怕是也举步维艰,难逃掣肘。但军中不同!军功最是实在,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绩,任谁也无法轻易抹杀!那里,或许才是顾二叔真正的海阔天空!”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顾廷烨耳边!
他从未想过这条路!或者说,汴京城的勋贵子弟,大多瞧不起军中粗鄙,只愿走清贵的文官路线。可明兰的话,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另一扇紧闭的大门!
是啊!他顾廷烨自幼习武,弓马娴熟,熟读兵书,为何非要困在科举这一条路上?
他那位“好大哥”能断他文路,难道还能把手伸到边疆军中不成?军中靠本事吃饭,靠军功晋升!那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只有实打实的实力!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席卷全身,连日来的阴霾和愤懑被这股新的希望冲击得七零八落!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充满荆棘却无比宽阔的道路在眼前展开!
长柏也震惊地看着明兰。他这六妹妹,竟有如此见识!这番言论,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
顾廷烨猛地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明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六姑娘……此言……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顾某……受教了!” 他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这一揖,真心实意,再无半分之前的颓唐。
明兰侧身避开,语气依旧平淡:“顾二叔言重了。不过是旁观者清,说了几句闲话罢了。路在脚下,如何走,终究要看顾二叔自己。”
顾廷烨直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找到了目标和方向的坚定。他看着明兰,仿佛要将这个在关键时刻点醒他的少女深深印入脑海。
“六姑娘今日点拨之恩,顾某没齿难忘!”他沉声道,“他日若有所成,定当回报!”
明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对着长柏也行了一礼,便带着小桃转身离去,背影依旧从容。
顾廷烨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长柏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仲怀,我六妹妹……非常人也。”
“是啊,非常人。”顾廷烨喃喃道,嘴角勾起一抹释然又充满斗志的笑意,“则诚,告辞了!他日再见,我顾廷烨,必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盛府,背影挺拔,再无来时的沉郁,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长柏站在门口,心中波澜起伏。
他隐约觉得,经此一点拨,他这位好友,恐怕真要走上一条截然不同、却也注定波澜壮阔的道路了。而点醒他的,竟是自家这个看似沉静,实则内藏乾坤的六妹妹。
寿安堂内,明兰将账本交给房嬷嬷,神色如常。
老太太看着她,缓缓道:“你方才,与顾家二郎说了些什么?我瞧他离去时,精神面貌与来时大不相同。”
明兰接过小桃递上的茶,浅啜一口,语气淡然:“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困在科举一条路上,未免可惜。提醒他一句,天大地大,何必画地为牢。”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只是道:“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顾家二郎……若真能闯出一条路来,倒也是个人物。”
明兰垂眸不语。她并非好心,只是顺势而为。
顾廷烨有能力,有野心,困于内宅争斗实属浪费。点拨他,于盛家无害,或许将来还能多一份香火情。更重要的是,她骨子里年世兰的那部分,认同强者,欣赏能在战场上搏杀出功名的真豪杰。
那种凭借军功站稳脚跟的方式,让她想起了年家曾经的辉煌。
她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汴京的风云,因这次春闱和顾廷烨的转变,似乎正在悄然转向。
而她盛明兰,将继续在这漩涡中,一步步走出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