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四十三年冬月十七 雪
敏儿走了。
辰时三刻,她的手在我掌心凉透。最后那口气呼出来时,带着杏仁味——我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冰乌散,江南黑市最隐秘的毒,无色,微苦,遇热则散杏仁香。三个月前她开始咳血时,我就该察觉的。
秦仲元今早被“请”来诊脉。这个扬州城最耿直的老大夫,手指搭在敏儿腕上时,整个人都在抖。他抬头看我,眼中是惊恐,是愤怒,也是无能为力的悲哀。我挥退所有人,只留他在内室。
“林大人……”他声音发颤。
“直说。”
“夫人所中之毒,名曰冰乌。乌头淬炼九遍,佐以冰山雪莲之毒,混入冰片遮掩气味。每日微量入饮食,三月可蚀心脉,死状类心痹寒症。”他闭了闭眼,“下毒之人……精通医理,且能近身。”
我知道是谁。
半月前,敏儿的陪房周瑞家的——王夫人从贾家拨来的“贴心人”——以“为夫人祈福”为由,去了三趟城隍庙。我派人跟了,回报说她在后殿见了位“玄鹤道人”。那道人我查过,真实身份是义忠亲王门下客卿,专司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他们要盐课。
两淮盐税占天下三分之一,我这个巡盐御史坐在火山口上。亲王想换自己人,王子腾想分一杯羹,王家想通过黛玉操控林家产业。所以敏儿必须死,我必须“悲痛成疾”,黛玉必须成为孤儿——然后,过继王家子嗣,盐课易主。
好算计。
秦仲元临走前,偷偷塞给我一张方子:“此毒……无解。但此方可延缓发作,最多一年。大人,早做打算。”
我展开方子,看到第一味药:乌头。
以毒攻毒。
腊月初三 阴
我开始咳血。
不多,晨起时帕子上几点暗红。对着铜镜扒开发髻,发根处已有隐隐青黑——冰乌入骨,先从发始。
没告诉任何人。连贴身长随林安都瞒着。只让他每日煎药,说是调理咳疾的方子。药极苦,喝下去心口灼痛,但咳血会停几日。秦仲元说这是饮鸩止渴,我说我知道。
今日去看了玉儿。
三岁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永别。她抱着敏儿留下的那个布老虎,坐在门槛上等“娘亲醒醒”。奶娘想抱她进屋,她不肯,小脸冻得通红。
我蹲下身,她立刻扑进我怀里:“爹爹,娘亲睡好久了。”
“娘亲去天上看海棠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等春天花开,她就回来看玉儿。”
“那玉儿要和爹爹一起等。”
我抱紧她,嗅到她发间淡淡的奶香。这个我和敏儿盼了多年才得来的女儿,这个眼睛像敏儿、性子却像我的小姑娘,我必须让她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
腊月廿九 小年夜
周瑞家的又出府了。
这次我没让人跟。而是亲自换了便服,远远尾随。果然,还是城隍庙后殿。我在偏殿梁上等了半个时辰,看见她出来,手中多了一个油纸包。
待她走远,我现身殿中。
那“玄鹤道人”正在焚香,见我进来,竟不惊讶,反而笑了笑:“林大人终于来了。”
“解药。”
“没有解药。”他拨弄香灰,“冰乌散之所以隐秘,就是因为它无解。不过大人若肯合作,亲王可保令嫒一生富贵。”
我盯着他:“如何合作?”
“盐课账册,历年‘缺额’的去处,大人心知肚明。交出名录,亲王自会为大人安排‘病逝’,送令嫒入京,由贾府抚养——毕竟是外祖家,名正言顺。”
我几乎要笑出声。
安排得真周到。我死,黛玉入贾府,受制于王夫人,将来婚嫁、生死、林家产业,全由他们拿捏。而盐课黑账到手,亲王党羽便可高枕无忧。
“给我三日考虑。”
“一日。”道人眼神阴冷,“明日此时,此地答复。”
我转身离去时,听见他在身后幽幽道:“大人发间的青黑,已到第三指节了吧?若无缓解之药,最多再撑三月。”
我脚步未停。
回到府中,我去了敏儿生前住的正房。妆台抽屉最深处,找到她常用的那把剪子——西洋来的小巧银剪,她总说剪花枝最好用。
我坐下,对着铜镜,撩起一缕头发。
从发根处,齐剪断。
发丝落在掌心,果然,靠发根的那截已呈青黑色,像被墨汁浸染。我看了很久,然后打开妆奁中的胭脂盒,挖出些红色膏体,将那缕青丝从头到尾细细涂抹。
染成深红,像干涸的血。
乌头青丝。
敏儿,若你泉下有知,会怪我以发代首、暂不报仇么?
不,你定会说:如海,护好玉儿。
承平四十四年正月初五 晴
苏云璋来了。
这个苏国公府的二公子,三年前在瓜洲与我对弈三局,成了忘年之交。那时他还未及冠,眼中却已有洞明世事的清澈。我说他“有经纬之才却无功利之心”,他笑答:“林公过誉,晚辈只愿做春深一园丁。”
好一个春深园丁。
这次他以“游历”之名南下,昨日抵扬州。我邀他过府,表面是诗酒唱和,实则每一刻都在观察。观察他的品性,他的智慧,他是否担得起那个“托”字。
今日午后对弈,我故意露破绽,他却不趁胜追击,反而落子缓和:“林公今日心神不宁。”
“犬子……罢了。”我改口,“是身体有些不适。”
他抬眼看我,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许久,他轻声说:“晚生略通医理。林公若不弃,可容一诊?”
我伸出手腕。
他三指搭脉,片刻后,脸色微变。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手,重新落下一子:“这局棋,晚生认输。”
“为何?”
“因为林公心中已无棋局。”他凝视棋盘,“只有一场必须赢的仗。”
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若有一幼女,父母皆陷危局,当如何?”
“寻可信之人,托付。”
“若可信之人自身亦在局中?”
“那就破局。”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局破,人自安。”
那一刻,我知道我找对人了。
二月十二 惊蛰
开始整理盐课黑账。
十年了,从我接任巡盐御史那日起,每一笔“孝敬”亲王党羽的银子,每一船“夹带”的私盐,每一个被安插进来的“自己人”,我都暗中记下。账册分三本:明账在衙门,暗账在书房密室,而这本“黑账”——用特殊药水写在《盐铁论》批注行间,需以明矾水浸显——我一直贴身藏着。
这是催命符,也是保命符。
秦仲元今日秘密来诊,摇头叹息:“大人脉象,毒已入心脉。延缓之药,最多再用半年。”
“够了。”我看着窗外抽芽的柳条,“半年,足够安排后事。”
他犹豫再三,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冰乌散另一半的延缓药。当年配药时,我偷偷藏了一半。但此药烈性,服后虽可续命一年,最后三月会痛苦异常。”
我接过瓷瓶:“多谢。”
“大人,”他忽然跪地,“秦某医术不精,救不了夫人,也救不了大人。唯有一事可做——他日若有人查问夫人死因,秦某必直言真相,虽死无悔。”
我扶起他:“秦大夫,你已做得够多。只是……我走后,扬州你不能再留。这封信你收好,去京城找这个人,他会安排你进太医院。”
我给的是苏云璋的名字。
我必须为每一个可能揭穿真相的人,留好退路。
三月十八 清明
带玉儿去给敏儿上坟。
孩子已经明白“娘亲在地下”是什么意思了。她不哭,只是很认真地把带来的海棠糕摆在碑前,小声说:“娘亲吃糕,玉儿学会背诗了。”
然后她真的背起来,是敏儿生前教她的《游子吟》。童音稚嫩,在空旷的坟地里格外清晰。
背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时,她忽然抬头问我:“爹爹,玉儿乖乖的,娘亲就会回来吗?”
我抱起她,脸贴着她柔软的脸颊:“娘亲一直在玉儿心里。玉儿笑,娘亲就笑;玉儿好好的,娘亲就高兴。”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搂住我的脖子。
回程马车上,她睡着了。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从怀中取出那缕乌头青丝,轻轻塞进她贴身小袄的夹层里。
玉儿,若有一天,爹爹不在了,而你见到这缕染红的头发,记住三件事:
第一,爹娘皆为人所害。
第二,仇家势大,莫要轻举妄动。
第三,去找你苏家二叔,他袖中有春天。
四月廿一 谷雨
苏云璋离扬返京。
送别宴设在画舫,表面是诗友饯行,实则我安排了最信得过的船工和水手——他们都是当年随我父亲的老部众后代,忠诚可托。
宴至夜深,宾客散尽。我留他再饮三杯。
第三杯酒尽时,我推开舷窗,指向夜色中的瓜洲渡口:“含章,还记得三年前,你我在此初遇?”
“记得。”他望着江面,“那日也是谷雨,江上有雾,林公说‘雾里看花才是真景’。”
“今夜也有雾。”我关窗,转身看他,“含章,林某有一事相托,事关生死,你可愿听?”
他放下酒杯,正襟危坐:“林公请讲。”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我说了一切。敏儿的死,我中的毒,盐课黑账,亲王谋算,贾府算计,还有——玉儿。
他始终沉默倾听,只有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等我说完,船舱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噼啪声。
许久,他开口:“林公要晚生做什么?”
“接玉儿入苏府,护她平安长大。”我直视他的眼睛,“对外称世交孤女寄养,断绝贾府念想。对内……视如己出。”
“还有呢?”
“黑账在你手中,何时用、如何用,全凭你判断。我只有一言:除恶务尽,但勿伤无辜。”
他缓缓起身,走到舱中,撩袍跪下。
我惊得要扶,他却已双手举过头顶:“晚生苏云璋,在此立誓:必护黛玉周全,必雪林氏血仇,必守‘春深不谢’之诺——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我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脸庞,忽然眼眶发热。
从怀中取出黑账册与乌头青丝,放入他掌心:“以此青丝为凭。他日若见玉儿衣中有此物,便是我林家血仇未雪,托付未成。”
他双手接过,郑重收入怀中:“春深不谢,海棠无缺。林公,一年之内,晚生必接黛玉入京。”
“好。”我倒满两杯酒,“最后一杯,敬……来日。”
我们一饮而尽。
酒很烈,灼得喉咙发痛。但我知道,那是希望的味道。
五月初八 立夏
玉儿今日满三岁半。
我抱着她站在廊下,看庭中海棠谢尽,绿叶成荫。她忽然指着屋檐:“爹爹,燕子。”
是啊,燕子又回来了。年复一年,它们总在春天归来,不管这户人家经历了什么。
“玉儿,”我轻声说,“过些日子,爹爹送你去京城好不好?那里有更大更好的海棠花,有会讲故事的祖奶奶,有会弹琴的二叔,还有很多很多疼你的人。”
她扭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爹爹也去吗?”
“爹爹……要在这里陪娘亲。”我努力让声音平稳,“等娘亲睡醒了,我们就一起来找你。”
她想了想,用力点头:“那玉儿乖乖等。”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孩子,对不起。
爹爹骗了你。
六月十五 毒发
第一次昏厥。
在书房整理文书时,突然眼前一黑,醒来时躺在榻上,秦仲元正在施针。见我睁眼,他松了口气,却掩不住眼中忧虑:“大人,药效将尽。”
我知道。
这几个月,我故意“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开。衙门里那些亲王的眼线开始活跃,盐课上的小动作越来越多。我在等,等他们以为我无力掌控,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秦仲元压低声音:“苏公子那边已安排妥当,七日后船到扬州。是苏府自家的商船,船工可靠,沿途有棠影司暗卫接应。”
棠影司——苏云璋信中提到的暗中力量,专司查证护卫。他说“春棠有影,暗护清明”。
“玉儿的东西都备好了?”我问。
“备好了。按大人吩咐,只带些随身衣物和夫人的旧物,其余一律不动,以免引人怀疑。”
我点头,从枕下摸出一封信:“这个,等船离扬州三日后再寄出,给贾府老太太。”
信中以“病重思亲”为由,请贾母接黛玉回京“暂住”。言辞恳切,姿态卑微——这是做给亲王党羽看的。他们以为我终究要低头,要把女儿送回贾府拿捏。
殊不知,当这封信到贾府时,玉儿早已在苏府海棠树下玩耍了。
“大人,”秦仲元忽然跪地,“请让秦某随船北上。林姑娘年幼,路上若有不妥,秦某可随时诊治。”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秦大夫,此去凶险……”
“正因凶险,才需医者同行。”他抬头,眼中是医者的执着,“夫人之死,秦某终生抱憾。至少……要让林姑娘平安抵京。”
我沉默良久,终于点头:“那就有劳了。”
七月初三 夜
今夜启程。
白天我“强撑病体”去了趟衙门,当着众人的面咳血昏倒,被抬回府。大夫来了几拨,都说“油尽灯枯”。亲王派来“探病”的人满意离去,想必此刻已在报信:林如海将死,黛玉归贾已成定局。
子时,后院角门悄开。
玉儿被奶娘抱出来,裹着斗篷,睡得正熟。我把她接过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我,又安心地闭上,小脸蹭了蹭我的胸口。
“玉儿乖,爹爹送你上船。”我轻声说。
秦仲元已等在门外马车里。我抱着玉儿上车,林安驾车,几个最忠心的护卫暗中随行。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直奔城外码头。
江风很大,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那艘挂着“苏”字灯笼的商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站着一个人,披着墨色斗篷,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是他——苏云璋竟亲自来了。
我抱着玉儿踏上跳板。
船舱里点着暖黄的灯,布置得像个小闺房,甚至有她喜欢的布老虎和拨浪鼓。我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爹爹……”她呢喃。
“睡吧,玉儿。”我握着她的小手,“等你醒来,就有海棠花看了。”
她果然又沉沉睡去。
我起身出舱,苏云璋等在甲板上。江风吹起他的衣袂,月色下,他眉眼间的温润里多了几分锐利。
“林公放心。”他只说了四个字。
我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样东西——那半瓶延缓药。瓶身冰凉,里面的液体是我用敏儿留下的胭脂染红的,像血,也像海棠。
“这个,等我‘病逝’的消息传出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它‘偶然’被亲王的人发现。”我递给他,“他们会以为这是解药残方,会去查,会去争——狗咬狗的好戏,总要有人开场。”
他接过,收入袖中:“林公深谋。”
“不是深谋,是无可奈何。”我望着黑沉沉的江面,“含章,最后一事——莫要让玉儿活在仇恨里。她该有海棠般明媚的一生,而不是浸在乌头青丝的阴影中。”
他郑重颔首:“晚生铭记。”
时辰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船舱方向,转身下船。跳板收起,缆绳解开,船缓缓离岸。江雾升起,渐渐模糊了船影。
我站在岸边,直到那盏“苏”字灯笼完全消失在雾霭深处。
林安上前,为我披上大氅:“老爷,回吧。”
“嗯。”我转身,朝着与船相反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
因为知道,玉儿的船正驶向春天。
八月廿三 处暑
今日写了十三封信。
给京中故交,给族中长辈,给衙门同僚。每一封都在交代“后事”——盐务交接,家产安排,黛玉“托付”贾府的种种细节。言辞恳切,甚至有几分“托孤”的悲凉。
写完后,我让林安当着几位幕僚的面,将这些信装入漆盒,贴上封条,说“待我百年后,按此办理”。
幕僚中必有亲王的眼线。
他们会把消息传回去:林如海认命了,在安排后事了。
很好。
我要的就是他们放松警惕。要的就是他们以为,林家这场棋,他们已经将军。
却不知,我的王后早已悄悄过河,抵达了安全的彼岸。
九月初九 重阳
独自登高。
没去扬州有名的观音山,而是去了城西一座无名小山。山顶有座废弃的茅亭,站在那里,可以望见运河蜿蜒北上。
秦仲元的信今早到了,密语写就:黛玉已入苏府,老太君亲迎,阖家宠爱,改口称“二叔”“娘亲”。附有一片压干的海棠花瓣,说是玉儿在苏府院中捡的,让“带给爹爹看”。
我将花瓣夹入手札,看了很久。
玉儿,爹爹看到了。
看到你在春天里,笑得像海棠一样好看。
这就够了。
十月十八 霜降
毒发的频率越来越高。
现在每日要昏厥两三次,咳出的血已呈紫黑色。秦仲元留下的药早已用完,我在硬扛。疼,像有无数冰针在血脉里穿刺,又像有火焰在五脏六腑焚烧。
但神志异常清醒。
我开始整理这卷手札。从敏儿去世那日起,断断续续写到现在。有些事记下了,有些事永远只能藏在心里。
最后几页,我空着。
留给玉儿将来可能看到的话。
十一月初七 立冬
下雪了。
扬州很少下雪,今年却来得早。我坐在书房窗前,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枯荷上。
林安进来添炭,眼眶红红的:“老爷,贾府又来人了,说是接表小姐回京过冬……”
“就说我病重,玉儿需侍疾,不便远行。”我顿了顿,“送客时,‘不小心’让他们看到我咳血。”
“是。”
他退下后,我继续看雪。
算算日子,离我给苏云璋约定的一年之期,只剩两个月了。他说“一年之内,必接黛玉入京”,他做到了。
现在,轮到我了。
履行承诺,用我这条残命,为玉儿扫清最后一点障碍。
腊月廿二 冬至
今日做了三件事。
第一,将真正的盐课总账——记录了十年间所有漏洞、所有贪腐、所有见不得光交易的总账——密封好,交给林安。嘱咐他待我死后三日,将此匣送至驿站,寄往京城苏府。
第二,写了一份“病重自白书”。书中“坦白”自己因丧妻之痛、思女成疾,已无力处理盐务,请求朝廷另派贤能。语气颓唐,充满自怨自艾——这是给亲王党羽的定心丸。
第三,也是最难的一件事:给玉儿留一封信。
提笔多次,废纸无数。最后只写了三个字:
乌头青。
她将来会懂。
若不懂,也好。就让她永远做苏府海棠树下那个无忧无虑的玉儿。
信折好,和那缕真正的乌头青丝——敏儿临终前剪下的那缕——一起封入蜡丸。蜡丸藏进《盐铁论》的书脊夹层,那是苏云璋当年赠我的孤本,他说“此书当传后世”。
后世。
玉儿,你就是爹爹的后世。
平四十四年腊月廿九 除夕前夜
最后一页。
手已抖得握不住笔,字迹歪斜如幼童涂鸦。但必须写完。
窗外又在飘雪,和敏儿走那日一样。
身体里的疼痛达到了顶峰,我知道,时候到了。秦仲元说延缓药尽后,最后三月会“痛苦异常”。他没说错——这三个月,每一天都像在炼狱煎熬。
但我庆幸。
庆幸疼,说明我还活着,还能为玉儿多争取一点时间。
庆幸痛,说明那些毒正在杀死我,也正在杀死亲王党羽的戒心。
今早,亲王府的“慰问”使者又来了。他看着我枯槁的形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我“挣扎”着向他保证:开春一定送玉儿入京,绝不耽搁。
他满意离去。
现在,这出戏该落幕了。
林安在门外候着,他在哭。这个跟了我三十年的老仆,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
我对他说:“我走后,你立刻带着家眷离扬,去苏州老宅。柜子里有地契银票,够你们安稳度日。记住,三年内莫与京城联系。”
他跪地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我扶起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书房。目光掠过那架敏儿弹过的琴,那盆她最爱的素心兰,那幅我们新婚时共画的《海棠春睡图》。
然后,我走到书案前,坐下。
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瓶里不是药,是清水。但瓶身我用乌头汁涂过,又在炭火上熏出药味。
我打开瓶塞,仰头,做出一饮而尽的姿态。
实际上,一滴未沾。
但够了。
眼线会在恰当的时候“发现”这个瓶子,会闻到乌头味,会得出“林如海服毒自尽”的结论。
而真正的毒,早已在我血脉里扎根,开花,结果。
现在,瓜熟蒂落。
我放下瓷瓶,拿起笔,在这页纸的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写下:
玉儿,春深见。
笔从指间滑落,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像未写完的眷恋,也像终于松开的牵挂。
视线开始模糊。
但我仿佛看见了——
看见敏儿在云端对我微笑,手中执一枝初绽的海棠。
看见玉儿在苏府庭院里奔跑,笑声清脆如铃,满树海棠为她纷纷飘落。
看见苏云璋站在海棠树下,袖中春棠笺泛着温润的光,而他望着玉儿的眼神,是一个父亲般的守护。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雪下大了,覆盖了扬州城的瓦楞街巷。
而在这座御史府的书房里,一个父亲终于完成了他的托孤。
以命为契。
以血为诺。
以乌头青丝为凭——
寄往一个,海棠永不凋零的春天。
(番外·完)
附:蜡丸中信笺实物
(蜡丸于黛玉及笄礼当日,由苏云璋当众开启。内藏素笺一张,林如海绝笔,字迹因毒发颤抖而略显歪斜,然风骨犹存)
吾女黛玉见字:
若汝见此信,当已及笄成人。
父有三言,嘱汝毕生谨记:
一、汝母贾敏,性婉质洁,然命舛遭妒,为人毒害。害她者,非独一人,乃权欲交织之网。父亦同毒,今将随她去。此仇可记,然莫困于仇。春棠当开于晴日,非植于血土。
二、汝苏家二叔云璋,字子珩,温润其外,刚毅其中。父以汝托之,乃平生最安之决。苏府海棠,可庇汝一生晴暖。汝当敬之爱之,若事亲生。
三、吾儿玉儿,汝名取自“黛玉”,本寓珍宝之意。然父今悟:玉之贵,不在莹洁无瑕,在经雕琢而不失本心。此生父未能护汝于膝下,唯愿汝——**
(此处墨迹骤断,有一滴深褐渍痕,疑为咯血溅落。后续字迹愈颤,然力透纸背)
——活成春日海棠。
无畏开落,自有清风。
不羡牡丹富贵,不效寒梅孤峭。
只深深扎根,静静绽放,岁岁年年。
如此,则父泉下见汝母,可含笑言:
吾家玉儿,春深不谢。
父 林如海 绝笔
承平四十四年腊月廿九 夜
(笺角另有一行极小字迹,墨色不同,似后来添加:乌头青丝,见之知仇。海棠花笺,见之知春。吾儿择春而栖,父目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