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介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他依旧没睁眼，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对。”
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迂回。
“怎么了？”他反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杭特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这个前海豹突击队的王牌狙击手，经历过最血腥的战场，见识过最残酷的杀戮.......
但此刻，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不赞同？是担忧？还是某种更深沉的、属于战士对指挥官的关切？
“老板，”杭特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一字一顿：“我就是一把枪。您安顿了我的家人，治好了我的伤，我脑子里那块折磨我好几年的弹片，是您找人取出来的。”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您拿去用，天经地义。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绝无二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远介脸上。
“但这种事，”他指的是昨晚桥上那场残酷的伏杀，“何必还要您亲自动手？”
诊所里安静了一瞬。只有诚实按摩时，指尖与衣料摩擦的细微沙沙声。
远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侧过头，看向杭特。灰色的眼眸里没有被打探的不悦，也没有被质疑的恼怒，反而漾开了一点真实的笑意，那笑意让他眼底深处的疲惫都淡了些。
“你还挺关心我。”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带着点调侃，但听在杭特耳朵里，却让他紧绷的肩膀稍稍松了一寸。
杭特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远介却没给他机会，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的那点慵懒瞬间被冷静取代。
“那个孩子，”他问，“怎么样了？”
杭特被打断，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指的是谁。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个略显苦恼的动作在他脸上出现，显得有些突兀。
“朱奈瑞克？”杭特说：“一开始在闹。绝食，试图用他那些化学知识制造混乱，还想用心理话术动摇看守。”
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属于老兵对付新兵蛋子般的、带点残酷的冷笑。
“被我点破他所有小花招，并且让他明白，在这里，他那些实验室里的聪明劲儿屁用没有，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之后，”杭特语气平淡，“就老实了。现在除了要求看书和实验器材，还算安静。”
他看向远介：“他说想见您。”
“不见。”
远介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得像刀切黄油。
“告诉他，老实呆着，能活。吃的，喝的，书，甚至一些不涉及危险品的简单实验材料，都可以给他。”远介的声音平稳，但接下来的话，却让诊室里的温度陡然下降了几度。
“但他要是再搞事情，玩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
远介微微眯起眼，那里面一闪而过的寒光，比他任何一句狠话都更具威胁性。
“你如果觉得把握不住，处理不了，就不用请示。”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三个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
“就宰了。”
宰了。
对一个可能拥有巨大价值、掌握着组织核心药物技术的天才少年，用如此随意而冷酷的口吻下达这样的指令。
记忆药物的资料已被解析完了，留着他，完全是因为，远介打算自己造出那个药物后，给朱奈瑞克洗脑，然后收为己用，顺便让他做自己药物的第一个小白鼠........
诚实按摩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杭特的瞳孔也微微一缩。但他没有任何质疑或犹豫，立刻点头。
“明白。”
军人的天性让他服从，但担忧并未完全消除。
他看着远介依旧苍白的脸色，和那身看似放松实则掩不住透支的身体，张了张嘴：“可是老板，您……”
“杭特。”
远介打断了他，这次声音里带上了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但也奇异地混合着一丝……安抚？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疲惫的、刚睡醒的大型猫科动物。
“你的弹片虽然取出来了，”远介的目光扫过杭特的身体，“但你的身体，距离你二十岁时的巅峰状态，还差得远。重伤初愈，机能需要时间恢复，神经系统的重建更是慢功夫。”
他语气随意，却透着一股了如指掌的笃定。
“你最近的适应性恢复训练成绩，我看了。负重、耐力、反应速度，恢复得还不错，比预期快了百分之十五。”
杭特愣住了。他没想到远介会关注这些细节。那些枯燥的训练数据，那些汗水浸透的夜晚……老板竟然知道？
一股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这个硬汉的心头。那不是感激，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被“看见”、被“在意”的触动。
他这条命是老板捡的，他以为自己是工具，工具只需要好用，不需要被关心性能恢复的曲线。
“但是，还不够。”远介继续道，语气缓和下来，“给你调理身体、加速恢复、甚至试图让你超越旧伤前状态的药，诚实这边还在研发最后的化合物。急不来。”
他看着杭特，眼神平静。
“所以，不急。什么时候，你真正回到了二十岁的巅峰，甚至更强，再说替我分忧、挡在前头的事。”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属于“自己人”的坦诚。
“现在，你先把自己这把‘枪’保养到最好。这就是在帮我。”
杭特胸膛起伏了一下。所有劝诫的话，所有关于“不该亲自涉险”的进言，都被堵了回去，化成喉间一声沉闷而郑重的：“是！”
他明白了。老板不是不信任他，而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也最大化他的价值。
“对了，”远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敲，“藤波宏明——你一直留意着吧？”
提到这个名字，杭特眼中瞬间燃起冰冷的怒火，那是针对人渣的纯粹厌恶。
“是。那个毁了我的人渣，还是一如既往。用伪造的地皮文件、虚高的‘投资前景’，专挑对日本法律和地产不熟悉的外国人下手。利用信息差，吃人不吐骨头。”
杭特的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愤恨，“有不少受害者血本无归，甚至背上巨额债务。”
“他跑不掉。”远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铁一般的确定性，“不过是暂时让他再蹦跶几天。他的罪证，他背后可能牵扯的小虾米，一条鱼都在收网。到时候，连根拔起。”
他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微光。
“至于那个孩子……朱奈瑞克。”远介的神色变得有些玩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你回去后，给他看一张照片。”
杭特疑惑：“照片？”
“嗯。”远介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一张……能让他‘安心’待在咱们这儿的照片。看了，他应该能更‘懂事’一些。”
他没有解释照片是什么，但那份笃定，让杭特不再多问。
“明白。”杭特沉声应道。
远介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
杭特立刻起身，没有半分拖沓，朝远介微微颔首，又对诚实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步伐稳健地离开了诊疗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轻响过后，诊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诚实依旧站在远介身后，手还搭在他的肩上。
刚才那段对话里透露出的血腥、杀伐、冷酷算计，与此刻午后阳光的宁静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他手下触碰的这具身躯，刚刚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死——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组织杀手，一个是价值连城的天才少年。
远介似乎察觉到了他片刻的停滞，肩膀轻轻抖动了一下。
“好了，停吧。”他声音里那点刻意装出来的慵懒和撒娇消失了，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但依旧透着疲惫后的松弛。
诚实依言停下了手，默默退开半步。
远介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骨骼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轻微响动。
他走到窗边，伸手“唰”地一下拉开了百叶窗。
更加充沛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走，”远介回头，对诚实笑了笑，那笑容在阳光里显得干净了些，少了些阴影里的算计，“出去透口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