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可说了具体去处?”他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未曾。”
萧景珩阖上眼,脑海中却清晰地映出她倚窗远眺时那近乎透明的寂寥眼神。
她主动要出门,走出那座他亲手打造的、华美冰冷的牢笼……这本该是件好事。
是他未曾料想、甚至不敢奢望的松动迹象。
或许,外面的喧嚣繁华,能稍稍驱散她心头的死寂?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案上敲击了两下。
最终,他只是沉声道:“告诉她,多添件衣裳,莫着了风。”
那些“多带些人”、“早些回来”、“别去太远”的叮嘱,在喉头滚了滚,终究没有出口。
他太清楚,这些话于她而言,不过是又一副沉重的枷锁,只会让她更加抵触。
她不喜欢被明面上的护卫环绕……那便让影子跟着吧。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让她有丝毫闪失。
他合上那份令人不安的文书,将其推到角落,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那迫近的阴影。
……
北坊,浪里楼。
沈青霓只着了身素雅的烟紫色八幅湘裙,发髻间簪了支简单的玉簪。
面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些淡色的胭脂,权当是应景。
她踏进这家以官员议事闻名的酒楼,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低调的雅致与刻意营造的静谧。
刚到门口,一个穿着体面、不似寻常跑堂的小厮便迎了上来,躬身一礼,声音压得极低:“敢问可是靖王府娘娘?”
映雪代为答了是,那小厮脸上浮起恭敬笑意:“主人等候多时了,娘娘请随小人来。”
他引着路,将沈青霓带入内院,上了三楼一间格外僻静的雅室门口。
映雪和其他侍女被客气地拦在了门外。
沈青霓脚步微顿,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走廊尽头的阴影。
地图上,代表萧景珩暗卫的两个黄点,如影随形。
她心底那点对未知的戒备,被这无声的保护奇异地压下了几分。
左右不过一条命。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弧度,推门而入。
雅室布置清雅,临窗一张棋案,一炉清茶氤氲着袅袅白气。
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书生背对着门,负手而立,正望着窗外熙攘的街景。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看清那张脸时,沈青霓眼睫轻轻一颤,纵然心中早有猜测,此刻仍不免掠过一丝惊讶。
雅室静谧,茶烟袅袅。
苏文轩一身青衫,端坐主位,姿态从容儒雅如画中谪仙。
他亲手执壶,温盏、注水、分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入骨子的风雅韵味。
见沈青霓进来,他唇边漾起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颔首示意,将那盏刚沏好的、澄澈碧透的茶汤轻轻推至她面前。
丫鬟奉茶至沈青霓案前。
她垂眸,目光落在青瓷盏中沉浮舒展的嫩叶上,翠色诱人,茶香清幽。
然而,她纤细的指尖只轻轻搭在冰凉的盏沿,旋即毫不犹豫地将茶盏推离了手边。
无声的拒绝,昭示着她极度的不信任。
好感度70?那不过是个冰冷的数字。
眼前这人,温润皮相下涌动的暗流,在她踏入这雅室的瞬间便已清晰可感。
他的伪装,甚至带着几分模仿萧景珩的刻意,却终究画虎类犬,缺了萧景珩那份刻入骨髓的疯狂。
在苏文轩眼中,她或许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甚至值得收藏的尤物。
方才那惊鸿一瞥间,他眼底一闪而逝的、近乎贪婪黏腻的光,让她脊背瞬间爬满寒意。
萧景珩再偏执,望向她的眼神里也绝不会掺杂那种毁灭性的占有欲。
苏文轩见她如此干脆的拒绝,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阴鸷,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他面上笑容不改,反而透出几分无奈与受伤的包容,仿佛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劳娘娘今日拨冗前来,”他声音温和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
“实是文轩不忍见娘娘明珠蒙尘,被王爷精心编织的假象所困,徒然背负罔顾人伦、不守妇道的污名。
这于娘娘清誉,何其不公?”
沈青霓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洞悉的冷意。
无欲无求?无私奉献?这等说辞,骗骗三岁孩童还差不多。
她没有如他预想中那般流露出丝毫惶急或追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
那双浅茶色的眼眸,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构筑的温雅表象,直视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这出乎意料的平静,让苏文轩准备好的层层诱导、步步煽动,瞬间失去了着力点。
但他心头非但没有挫败,反而嗡地一下,燃起一股夹杂着兴奋与扭曲的火焰。
对!就该这样!
这才是配得上萧景珩那疯子、值得他苏文轩“珍藏”的女人!
绝不该是传闻中那个只知哭泣、徒有美貌的花瓶!
她的冷静、她的防备、她这份不动声色的锐利……都让他体内那股暴虐的收藏欲疯狂滋长。
真想……剥下这张在冷静与脆弱间变幻的、美丽又警觉的脸皮啊。
或者,将这副鲜活又充满戒备的身躯,永远定格在最完美的瞬间……
他舌尖用力顶了顶左腮内侧,压下那股汹涌的破坏欲,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受伤后的豁达与诚恳。
微微歪头,显出几分无害的疑惑:“娘娘为何不信文轩?”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令人心折的真诚:
“昔日文轩初入京城,身无长物,困顿潦倒,若非娘娘于街市之上仗义相助,解文轩燃眉之急,焉有今日立足之地?
更遑论有机会在王爷面前展露微末,谋得这一席幕僚之位。”
他目光灼灼,直视着沈青霓的眼睛,那份“忠义两难全”的挣扎仿佛要溢出来:
“娘娘对文轩,有再造之恩!此恩,文轩铭记五内,不敢或忘。
如今眼见娘娘身陷囹圄,被王爷以虚情假意、权势地位蒙蔽双眼。
甚至要背负……弑兄夺嫂这等惊世骇俗的污名,文轩心如刀绞!
纵然王爷对文轩有知遇之恩,但恩义当前,文轩思之再三,宁可背负背主之嫌,也要助娘娘挣脱樊笼,还娘娘一个清白自在!”
他言辞恳切,情真意挚,那双眼眸仿佛蕴含了世间所有的坦诚与痛惜。
有那么一瞬间,沈青霓竟觉得他那略显哀伤的眉眼轮廓,透出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但这感觉如同指间流沙,稍纵即逝。
沈青霓面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犹疑,秀眉微蹙,仿佛真的被他的言举所打动,陷入了艰难的抉择。
然而,她的内心却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一点都不动摇,坚硬如铁。
她一个字也不信。
这人就像一条披着华丽锦缎的毒蛇,越是鲜艳,越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