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中的黑暗没有风，也没有声音。燕南泠盯着那道裂口，手指还贴在碎布上，掌心残留着发烫的触感。
她知道，路开了。
但阵没破。
黑袍人还在远处站着，铃未响，手却攥得更紧。雾墙虽裂，边缘仍在微微波动，像被风吹动的帘子，随时可能重新合拢。
她喘了口气，转身看向周晏。
他靠坐在地上，左肩包扎过，血浸透了布条。脸色发白，呼吸沉重，但眼神是清醒的。他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被她伸手拦下。
“别出声。”她说。
她闭眼，意识沉入梦境虚空。
三行字静静浮在那里：**真言破虚妄，信名即信己，唤名者醒**。
不是提示，不是线索，是口诀。
她睁眼，目光落在周晏脸上。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她问。
周晏点头。
“你说。”
“我是周晏。”他声音低哑，“齐国逃将，现为魏国同盟。”
她又问：“你为何而战？”
周晏没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只握剑的手，沾满泥土和血。
“为了……不再有人被献祭。”他说。
声音不大，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燕南泠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染血的衣襟，将他往前拽了半寸。
“说大声点。”她盯着他的眼睛。
周晏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她的眼神不像平时那样冷静，也不带安抚。她是逼他，逼他把话说出来，逼他记住自己是谁。
“我说了。”他嗓音发颤，“为百姓不再被献祭。”
“不够。”她松开手，一掌拍在他右肩，“你是为自己说，还是为他们说？”
周晏身体晃了一下，没倒。
他咬牙，右手撑地，慢慢抬起身子，坐直。
远处的黑袍人开始后退半步。
燕南泠再次开口：“你为何而战？”
周晏深吸一口气。
“我为那些名字而战。”他缓缓说，“李大山、王秀兰、赵铁柱……他们不是祭品，是活人。他们该活着回家，不该死在阵里，不该被烧成灰。”
他声音渐渐抬高。
“我为北岭那具尸骨而战。那是我娘，她死在冬天，右手缺了两根手指。他们用幻象骗我，可我知道，她不会叫我阿晏。”
他抬起头，看向燕南泠。
“我为我自己而战。我不是谁的儿子，不是谁的奴才。我是周晏。我拿剑，是因为我想护住该护的人。”
燕南泠没说话。
她转头看向萧无痕。
萧无痕站在三人外围，背对着他们，软剑横握，目光扫视四周。他听见了，但没回头，只是左手微抬，示意她继续。
她回身，蹲下，与周晏平视。
“再问一遍。”她说，“你为何而战？”
周晏闭眼。
片刻后，他猛然睁眼，右臂用力撑起身体，竟站了起来。断臂处渗血，但他站得笔直。
“我为天下无祭而战！”他吼出这句话，声音撕裂空气。
地面猛地一震。
裂缝扩大，一道光从地下透出，照在周晏脸上。
他继续吼：“我不许任何人再拿活人点火！我不许孩子被绑上祭台！我不许母亲死在儿子眼前！我周晏在此立誓——此生所向，只为斩尽世间献祭之法！”
每说一句，地面就震一次。
符文一条条熄灭，雾墙剧烈摇晃。
黑袍人手中的铃铛突然发出刺耳鸣响，一人踉跄后退，捂住耳朵。
燕南泠站起身，面向残阵中央。
“听见了吗？”她提高声音，“你们操控人心，靠的是恐惧和执念。可我们不怕。我们记得名字，记得来路，记得自己是谁。”
她转向周晏：“再说一遍。”
周晏仰头，怒吼：“为天下无祭！”
燕南泠跟着喊：“为天下无祭！”
声音落下，萧无痕也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为天下无祭。”
三人声音叠加，如钟撞谷底。
轰！
最后一道雾墙炸开，碎片般的黑气四散飘落，落地即消。
前方道路彻底显露。不再是扭曲的幻象，是真实的土路，通向齐都城门。
黑袍人集体后退，铃声乱响，有人转身就逃。
阵破了。
燕南泠腿一软，扶住旁边一块石头才没跪下。她太阳穴突跳，指尖发麻，刚才那一吼耗尽了最后力气。
萧无痕快步走到她身边，一手扶住她胳膊。
“还能走吗？”他问。
她点头：“能。”
周晏站着没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站在这里，真的清醒着，真的挣脱了。
他喃喃重复：“为天下无祭……为天下无祭……”
然后笑了下，笑得有点傻。
“我真的出来了。”他说。
萧无痕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埋伏，才稍稍放松戒备。
“前面就是城门。”他说，“守军应该已经察觉异动，不会留太多人。”
燕南泠喘匀气息，从药囊里摸出最后一粒药丸吞下。苦味在嘴里化开，脑子稍微清明了些。
她看向周晏：“你能走吗？”
周晏点头：“能。”
他弯腰捡起重剑，用右手单手持握。剑尖拖地，发出沙沙声。
三人开始向前走。
刚迈出几步，燕南泠忽然停下。
她回头。
地面那些熄灭的符文，有一处边缘正在缓慢蠕动，像有东西在下面爬行。
她蹲下，用银针轻轻拨开浮土。
底下露出一行刻痕，极浅，几乎看不清。
她认得这字迹。
和残卷上的古字一样。
她立刻闭眼，试图进入梦境空间。
残卷还在。
三行字变了：**阵破未尽根，主尚藏影中，追声可擒踪**。
她睁眼，抬头看向萧无痕。
“不能进城。”她说。
萧无痕皱眉：“为什么？”
“阵的源头没毁。”她指着地面，“有人还在操控。残卷说，追着声音就能找到他。”
周晏也凑过来：“声音？什么声音？”
燕南泠侧耳倾听。
起初什么都没有。
然后，她听见了。
极细微的一声，像是有人在哼歌。
调子很慢，断断续续，从地下传来。
她趴下，耳朵贴地。
那声音确实是从地底传来的，方向指向迷阵西侧。
“有人在唱。”她说，“就在那边。”
萧无痕看向那个方向。那里是一片荒坡，长着几棵枯树，没有建筑，也没有入口。
“怎么下去？”他问。
燕南泠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挖。”
周晏立刻用剑尖在地上划出一个方形区域：“我来。”
他单手持剑，用力插入土中。
第一剑下去，土层裂开。
第二剑，一股冷风从地下冲出。
第三剑，地面塌陷，露出一个狭窄洞口，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那歌声，更清楚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某种节奏。
燕南泠取出火折子，点燃。
火光映出洞壁，能看到石阶向下延伸。
她看向两人：“下去吗？”
萧无痕点头：“你跟在我后面。”
周晏把重剑背到身后，活动了下肩膀：“走吧。既然破了阵，就不能让主谋跑了。”
三人依次进入洞口。
石阶潮湿，脚下打滑。火光照亮前方十步距离，再远就是黑暗。
歌声一直没停。
越往下，越清晰。
燕南泠忽然觉得那调子有点耳熟。
她想起什么。
在楚宫地窖，她第一次见到灵教圣女时，墙上刻着一首经文，守卫每天都要诵读一遍。
就是这个调子。
她加快脚步。
萧无痕察觉她动作变化，低声问：“怎么了？”
“这歌。”她说，“是灵教的净心咒。他们用这个控制人。”
周晏冷笑：“难怪能布出这种阵。”
石阶终于到底。
前方是一间石室，门开着。
火光映进去，能看到一个人影背对他们坐着，手里拿着一面小铜铃，轻轻摇晃。
歌声正是从他口中传出。
他穿着普通灰袍，头发花白，身形瘦弱。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歌唱，缓缓转过头。
燕南泠看清他的脸。
是个老人。
眼角有很深的皱纹，眼神浑浊，但看到他们时，竟露出一丝笑。
“你们来了。”他说，“比我想象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