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洛阳城下了第一场秋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把青石板路洗得发亮。文华殿外的梧桐叶被打湿,黄绿相间,贴在石阶上,踩上去滑腻腻的。
殿内,圣旨终于拟好了。
当值太监捧着黄绢,一字一句念给卢杞听:“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北庭大都护、镇北侯陈骤,忠勇可嘉,率部御胡,毙敌六千九百,扬我国威。特加食邑五百户,赐金百两、帛千匹,以示恩荣。北疆将士,各赏三月饷银。阵亡者,照例抚恤。钦此。”
卢杞听完,点头:“用印吧。”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冯保亲自盖印。玉玺落下,朱红鲜亮,在黄绢上印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
“什么时候发?”冯保问。
“明日。”卢杞说,“让兵部加急递送。还有……”他顿了顿,“把那两个御史的名单加上。”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名字:王明德,张清源。都是御史台的御史,清流出身,与卢杞不对付,但也并非英国公一党。
冯保看了一眼:“这是?”
“陈骤不是请罪吗?”卢杞说,“陛下体恤边将,不降罪,但该查的还是要查。派两位御史去北疆,核查阵亡名录,查验抚恤发放,看看有没有虚报冒领、克扣军饷之事。”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殿里几人都明白——这是去挑刺的。
户部尚书迟疑:“相爷,这……会不会寒了边将的心?”
“清查账目,本是应有之义。”卢杞正色道,“若是清白,正好还陈骤一个公道。若是不清不楚,也好及早纠察,免得酿成大患。”
没人再说话了。
圣旨和御史派遣的公文一并封好,交给兵部驿使。八百里加急,往北疆送。
雨还在下。
---
同一时刻,英国公府。
徐莽站在廊下,看着雨打芭蕉。芭蕉叶宽大,雨点砸在上面,噼啪作响。管家撑着伞从外面回来,身上湿了半边。
“公爷,打听清楚了。”管家压低声音,“卢相派了两个御史去北疆,一个王明德,一个张清源。名义是核查阵亡抚恤,实则是……”
“是去找茬的。”徐莽接话,“王明德我知道,古板,认死理。张清源年轻些,但也是书呆子。这两人去了北疆,看见血砖垒的墙,看见伤兵营里缺医少药,不知道作何感想。”
“咱们要不要也派人……”
“不用。”徐莽摇头,“陈骤自己能应付。倒是咱们送的那些药材银两,到了吗?”
“昨夜到的平皋,廖文清已经接收了。回信说,药材正好解了燃眉之急,苏夫人让转达谢意。”
徐莽点点头,转身进屋。屋里炭盆已经点起来了——人老了,怕冷。八月初就点火盆,传出去要被人笑话,但他不在乎。
他在书案前坐下,提笔写信。不是给陈骤,是给御史李纲的。
“李公台鉴:北疆御史已定,王、张二人,公素知。此去边关,见血见伤,必有所感。若回朝陈情,公宜助之。边将不易,守土更难。徐莽顿首。”
写完了,封好,叫来亲信:“送去李府,亲手交给李大人。”
“诺。”
亲信退下。徐莽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雨声渐渐小了。
---
阴山军堡,八月十二。
圣旨到了。
陈骤率众在堡门外接旨。来宣旨的是个老太监,姓李,五十多岁,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念完圣旨,双手捧着递给陈骤。
“镇北侯,接旨吧。”
陈骤双手接过:“臣,谢陛下隆恩。”
仪式很简单,没摆香案,没设仪仗。堡里的将领、文书、士卒,都在场听着。听到加食邑五百户,有人面露喜色;听到赐金帛,有人眼睛亮了;但听到派御史来核查,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李太监看在眼里,笑了笑:“侯爷莫要多心,陛下这是体恤边将。核查清楚了,堵住朝中那些闲言碎语,对侯爷也是好事。”
陈骤点头:“公公说的是。”
他让土根奉上茶水,请李太监进堡歇息。李太监摆摆手:“不了,咱家还得赶回洛阳复命。只是……”他压低声音,“侯爷,那两位御史,三日后到。都是读书人,没见过血,侯爷多担待。”
“明白。”
送走李太监,陈骤回到议事厅。厅里已经站满了人:韩迁、周槐、窦通、胡茬、王二狗、赵破虏……还有刚能下地走动的大牛。
“都听见了。”陈骤把圣旨放在案上,“加食邑,赐金帛,是恩。派御史来查,是防。”
大牛皱眉:“咱们死了四千七百人,换来一句‘核查’?”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韩迁开口,“阵亡抚恤,历来要核验。只是这次……时机不对。”
周槐补充:“卢杞这是借题发挥。核查是名,削权是实。若是查出半点问题,他就能大做文章。”
“那就让他查。”陈骤说,“账目、名录、抚恤发放,咱们清清白白。他要查,就查个透彻。”
他看向韩迁:“韩迁,这事你总责。所有文书账目,准备好。御史要看的,都给他看。但有一点——”他顿了顿,“伤兵营那边,苏婉说了算。御史要进去看,得经她同意。不能让外人打扰伤员养伤。”
“明白。”
陈骤又看向窦通和胡茬:“你们两个,带兵回防区。御史来,是文官的事,与你们无关。该巡防守关,照旧。”
“诺!”
众人散去,只留下韩迁和周槐。
陈骤这才问:“那两个汉人,李宜和赵贵,怎么样了?”
“在写。”韩迁说,“把知道的都写出来了。‘狼主’的兵力部署、粮草囤积、部落关系,还有那些汉人同僚的底细。特别是那个孙文——太原府逃过去的师爷,现在管‘狼主’的文书。”
“孙文……”陈骤沉吟,“他跟卢杞有联系?”
“李宜说,见过孙文深夜写信,信封上有个‘杞’字。”韩迁说,“但只是猜测,没有实据。”
“那就找实据。”陈骤说,“让老猫想办法,把孙文弄出来。活的最好,死的也行。他脑子里的东西,我要知道。”
周槐提醒:“大都护,‘狼主’那边刚吃了败仗,戒备肯定严。这时候动手……”
“所以才要快。”陈骤说,“趁他还没缓过劲,打他个措手不及。孙文这种文吏,不会放在前线,应该在狼居胥山的老营。让老猫派精干人手去,瘦猴带队。”
韩迁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两人退下。陈骤一个人坐在厅里,看着案上的圣旨。
黄绢,朱印,字字句句都是皇恩浩荡。
但字里行间,藏着刀。
他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秋雨后的阴山,云雾缭绕。远山如黛,近草已黄。
秋天真的来了。
八月十三,阴山学堂。
这是军堡西南角的一处院子,原先是仓库,改造成了学堂。三间瓦房,一排土墙,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叶子黄了一半。
上午是识字课。教书的先生是个退役的老文书,姓吴,左手少了三根手指——是早年守关时被胡人砍掉的。他拿着炭笔,在木板上写字,下面坐着三十多个孩子,大的十四五,小的八九岁,都是军户子弟。
“今天教‘守’字。”吴先生写下一个大大的守字,“守,就是守着。守关,守家,守国。咱们北疆儿郎,干的就是这个。”
孩子们跟着念:“守——”
门外,陈骤站着看了会儿。他没进去,转身往伤兵营走。
伤兵营在学堂东边,隔着一条土路。帐篷多了几顶,是廖文清从平皋运来的。苏婉正在给一个伤兵换药,伤兵腹部中刀,伤口化脓,发出恶臭。
“忍一忍。”苏婉说,手里拿着小刀,在火上烤了烤,开始剜腐肉。
伤兵咬着木棍,额头上青筋暴起,但没出声。
陈骤站在帐篷口,没进去。等苏婉处理完了,洗了手出来,他才迎上去。
“药材够吗?”
“英国公送的那些,解了急。”苏婉说,“但麻沸散还是缺。伤兵清创,疼得厉害。”
“岳斌在京城找太医局弄了,过几天应该能到。”陈骤说,“御史要来,可能会来伤兵营。你……”
“我知道。”苏婉说,“该看的给他们看,不该看的,他们看不了。”
她顿了顿:“耿石,手能动了,就想着回军营。这些人……都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
陈骤笑了笑:“当兵的都这样。”
两人并肩往堡里走。路上碰见王二狗,正带着一队新兵跑步。新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号衣,跑得气喘吁吁。
“快点!”王二狗吼,“就这速度,胡骑来了,你们连马屁股都摸不到!”
新兵们咬牙加速。
陈骤看着他们跑远,忽然说:“这些孩子,过两年就是守关的主力。”
“所以得让他们活着。”苏婉轻声说,“活到能娶妻生子,活到能教他们的儿子怎么守关。”
陈骤握了握她的手。
八月十五,御史到了。
来的是两辆马车,没有仪仗,轻车简从。王明德和张清源下车时,脸色都不太好——从洛阳到阴山,千里路程,走了六天,骨头都快颠散了。
韩迁在堡门外迎接,礼仪周到,但不过分热情。
“两位御史一路辛苦。”韩迁拱手,“堡里已备好住处,请先歇息。”
王明德五十多岁,清瘦,山羊胡,眼神锐利。他摆摆手:“不急。先办公事。阵亡名录、抚恤发放账册,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韩迁说,“请随我来。”
他带着两人到议事厅旁边的厢房。房里已经摆好了三张桌子,堆着几十本册子。有阵亡名录册,有抚恤发放记录,有粮草物资账簿,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张清源年轻些,三十出头,看着这些册子,愣了愣:“这么多?”
“北疆五万三千将士,阵亡四千七百二十一人。”韩迁说,“每人都有名有姓,籍贯、年龄、职务、阵亡地点、抚恤发放情况,都记在这里。两位可慢慢查验。”
王明德没说话,拿起最上面一本名录册,翻开。
第一页,第一个名字:刘大柱,代州人,二十五岁,破军营伍长,野马滩阵亡。抚恤三十两,已发其妻王氏。
第二页:赵三狗,平皋人,十九岁,陷阵营士卒,野马滩阵亡。抚恤三十两,已发其母赵氏。
第三页:钱老四……
王明德一页页翻下去。册子很厚,他翻了半个时辰,才翻了十分之一。手指在纸面上划过,能摸到墨迹的凹凸。
“这些……都是手写的?”他问。
“是。”韩迁说,“阵亡一个,登记一个。不敢有遗漏。”
王明德抬头,看着韩迁:“韩先生,老夫在御史台多年,见过不少账册。做假账的,往往做得太干净。你这册子……太干净了。”
韩迁笑了:“王御史是怀疑我们做假?”
“老夫只是就事论事。”王明德说,“四千七百多人,一个不错,一个不漏,连发放抚恤的日期都记着。这得多少人、多少工夫?”
“北庭都护府有六曹,吏曹专司人事,仓曹专司钱粮。”韩迁说,“各营有文书,各堡有主事。层层上报,逐级核验。确实费工夫,但该费的工夫,不能省。”
张清源插话:“我们能见见领了抚恤的家属吗?”
“可以。”韩迁说,“平皋城里有军属聚居的巷子,两位随时可去。但有些家属住在代州、太原,距离远,一时见不到。”
王明德点点头,没再问。他继续翻册子,翻到某一页时,手忽然停住。
那一页上,名字很密。不是一个个的,是一排排的,写着:某某队,阵亡四十七人,名单附后。
“这是……”
“野马滩血战,有一个队守缺口,全队阵亡。”韩迁声音平静,“队长叫刘三儿,他还活着,但那个队的士卒,都没回来。名录在后面,挨个记着。”
王明德翻到后面。果然,四十七个名字,整整齐齐。年龄最大的三十一,最小的十七。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合上册子:“今日先到这里。明日,我们去伤兵营看看。”
“好。”韩迁说,“我让人带两位去住处。”
夜里,王明德和张清源住在堡内的客舍。条件简陋,但干净。窗外能听见巡夜士卒的脚步声,整齐,沉稳。
张清源点了油灯,在灯下写日记。这是他的习惯,每日所见所闻,都要记下来。
“八月十五,至阴山。见阵亡名录册,记四千七百二十一人,详备异常。韩迁言,层层核验,不敢有误。观其册,墨迹新旧不一,非一日所成。王公疑其太洁,然……”
他停笔,想了想,继续写:“然北疆将士,血战而死,名在册中,抚恤已发。纵有微瑕,不掩其功。明日观伤兵营,或可见实情。”
写完了,吹灯睡觉。
隔壁,王明德没睡。他站在窗前,看着堡里的灯火。灯火不多,但每盏都亮得坚定。
他想起白天韩迁说的话:“该费的工夫,不能省。”
又想起离京前,卢杞的嘱咐:“北疆虚报战功、克扣军饷,务必查实。”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