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在苏醒后的第七天,终于感觉自己像是真正活过来了。之前那场规则层面的博弈,消耗的不仅是体力和精神,更是一种存在于概念层面的本源。如今,尽管道味核心上的裂痕依旧清晰,如同上好的琉璃被敲出的冰裂纹,但至少不再无时无刻散发着虚弱感。他开始能重新品味空气中流动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独特气息——煤烟与泥土混合的味道,食堂大锅饭的油腥气,以及偶尔从赵大娘院里飘出的、他自己捣鼓出的简陋卤味的香气。
他的活动范围大多局限于小院和巷口,像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贪婪地享受着平淡日常的滋养。苏慧兰细致地调配着药膳,将一些温和补气的药材融入三餐。李卫国的身体恢复得更快,已然重新担起了采购和帮忙的活儿,只是眼神里多了份沉静,偶尔会看着川,欲言又止。
师父,你睡着那几天,我好像……运气特别好。李卫国终于在一个傍晚,一边帮着剥蒜,一边低声开口。我去东市买骨头,本来去晚了,好肉好骨都该没了,结果偏偏遇到供销社盘货,临时处理一批棒骨,我抢到了最划算的。回来路上想抄近道,那条死胡同平时堆满杂物,那天不知被谁清开了,让我省了好一段路。
川剥蒜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少年。只是巧合吧。他语气平静,心里却是一动。
李卫国摇摇头,不止是我。赵大娘前几天还在念叨,说她纳鞋底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她娘年轻时用一种特别的针法,又密实又好看,她试了试,果然顺手。连王瘸子……就是街角那个修鞋的,他好像琢磨出了什么新法子,最近找他修鞋的人都排上队了。
川沉默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院墙上斑驳的光影。他的感知却如同无形的水波,极其轻柔地拂过李卫国提及的那些人,拂过那条熟悉的街道。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微小“筛境”的存在。它依旧微弱,像风中残烛,但其运作的韵律却比沉睡初醒时感知到的要稳定了一丝。它不再仅仅是被动过滤,更像是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频率,与流经它周边的、那些蕴含着微弱“可能性”的思维碎片产生着共鸣,使其不易消散。
这种效应,确实在让这片区域的“运气”变好,或者说,是让解决问题的“灵感”更容易被捕捉。它没有改变任何事实,只是微妙地调整了概率,放大了那些本就存在的、却常被忽略的闪光点。
这让川感到一种奇异的新鲜感。他构建的“知识方舟”是宏伟的、稳固的,是文明的火种保存库。而这个小东西,却像是生长在文明土壤缝隙间的一株柔弱却坚韧的野草,催生着微不足道却充满生机的变化。
他依旧没有干预,只是观察。他看到那个修鞋的王瘸子,在“灵感”帮助下改良了粘合剂的用法,生意红火,脸上多了笑容,甚至给旁边饿肚子的流浪小孩掰了半个窝头。他看到那位年轻妈妈,成功做出了彩色馒头,孩子吃得香甜,家庭矛盾缓和,她眉宇间的愁绪也散了些许。
这些变化细微、平凡,却真实地改善着具体的生活。它们汇聚成的,是一种温暖、向上的“气”。这气,与“知识方舟”散发的、沉稳厚重的文明之气不同,它更鲜活,更贴近尘世的脉搏。
然而,几乎就在川沉浸于观察这人间烟火气的精妙微变时,一股极其隐晦的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看不见的石子,引起了涟漪。
波动并非来自物质世界,也非直接作用于规则。它更像是一种……定位,一次扫描。
未来世界,监测中心。
警报声是次一级的嗡鸣,并非最高级别的刺耳尖啸,但足以让所有研究人员心头一紧。
检测到未知协议的高维信息扫描!苏明快速汇报,双手在控制台上飞舞,试图锁定来源。扫描方式无法解析,目标区域……覆盖了1975年映射区,但能量聚焦点,指向那个‘筛境’坐标!
主屏幕上的数据流疯狂滚动,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模式。那扫描并非暴力入侵,也非阴影那般带着污染性的渗透,它显得……彬彬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它像是在读取,在记录,在评估。
源的眉头紧锁。能追溯来源吗?
无法追溯。许星摇头,脸色凝重,信号源仿佛存在于多个维度缝隙,我们的技术无法锚定。扫描持续时间极短,零点三秒后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痕迹。但可以肯定,它‘看见’了那个筛境。
它想做什么?苏明问道,声音里带着困惑。
不知道。源的声音低沉,但它没有攻击,没有试图破坏或污染,这反而更让人不安。这不像是对威胁的清除,更像是一个收藏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新奇物品。
就在扫描发生的瞬间,1975年的川,猛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任何异象。但他道味核心上那些冰裂纹,却像是被无形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传来一阵极其短暂而尖锐的刺痛。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个稳定运行着的微小“筛境”,其周边的规则涟漪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扰动,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天空依旧湛蓝,巷口依旧喧嚣,王瘸子还在埋头修鞋,赵大娘的叫唤声远远传来。
但川知道,那不是错觉。
一种冰冷的危机感,如同初冬的第一缕寒风,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这感觉,与被阴影凝视时截然不同。阴影是混沌的,充满恶意的,想要同化与吞噬。而刚才那一瞬的“触碰”,是冰冷的,纯粹的,带着一种近乎学术探究般的……好奇。
正是这种纯粹的好奇,让川感到了更深的寒意。这意味着,对方可能完全无法用常理度之,其行为模式、动机目的,都隐藏在未知的迷雾之后。
他缓缓低下头,继续剥着手中的蒜瓣,动作恢复了平稳,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致的凝重。
风雨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真正的威胁,往往始于一次漫不经心的注视。
而此刻,注视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小院上方,一片枯黄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恰好落在川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