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古称长安。
这座沉睡在黄土高坡下的十三朝古都，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干燥的尘土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羊肉泡馍香气。
城墙根下，护城河边，杨柳依依。
正是初春时节，柳絮像雪一样满天飞。
一辆破旧的长途大巴车，“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停在了西安城南客运站。车门打开，涌下来一群背着蛇皮袋、操着各种方言的打工者。
在拥挤的人潮中，走下来一老一少。
老的看起来六十多岁，背有些驼，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手里拄着根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少的那个，大概十八九岁，个头很高，身板挺拔得像是一杆标枪。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迷彩工装外套，下面是一条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半旧的登山靴。
这少年留着极短的板寸，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在野外风吹日晒的古铜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不看人时半眯着，偶尔抬眼一扫，精光内敛，深邃得像是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这就是化名为“李云”的林宇，和他的师父陈山河。
五年了。
林宇站在喧嚣的广场上，深深吸了一口这充满汽车尾气和尘土味道的空气。
这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呛人，但在林宇鼻子里，却是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到了。”陈山河把破旧的礼帽往下压了压，声音沙哑，“这地界，水深王八多。从现在起，把你的眼神收一收。太亮了，招人眼。”
林宇微微低头，那种令人心悸的精光瞬间消失，整个人变得憨厚、木讷，像个刚从山沟里出来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知道了，爷爷。”林宇改了口。
这是他们的新身份：陕南山区的爷孙俩，家里遭了灾，出来投奔亲戚，顺便倒腾点山货和“老物件”。
“走吧，先找个落脚的地儿。”陈山河紧了紧身上的破布包。
两人没有去住正规的旅馆，而是钻进了城中村，找了一家不需要身份证、只收现金的小招待所。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墙皮脱落，散发着一股霉味。但对于在秦岭野人般生活了三年的他们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
简单安顿后，陈山河从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数了数，叹了口气。
“这点钱，还是当年埋在那个破庙底下的应急金。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剩多少购买力了。”陈山河把钱递给林宇，“去买两身行头，再弄个二手的手机。既然要入局，就得像个局里人。”
林宇接过钱，点了点头。
“记住，别惹事。咱们这次是来‘摸底’的。”
……
第二天一早，八仙庵古玩市场。
这是西安最大的古玩集散地，也是西北地下文物交易的风向标。这里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是各路神仙斗法的地方。
林宇穿着一身不起眼的夹克，背着个帆布包，独自一人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走得很慢，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路边的地摊。
“来来来，看一看啊！刚出土的秦砖汉瓦，正宗的！”
“宋代官窑！家里祖传的，急着用钱，便宜出了！”
叫卖声此起彼伏。
林宇心中冷笑。这地摊上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新活”（仿品），有些甚至连做旧的工序都懒得做全，一眼假。
他在一个摊位前停下脚步。
摊主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正拿着一块“玉佩”忽悠一个外地游客：“大兄弟，你看这沁色，这可是‘血沁’！汉代的王爷戴过的，能辟邪！”
林宇瞥了一眼那块玉。
那哪里是血沁，分明是用强酸腐蚀后，再用羊血煮出来的“染色玉”。不仅不辟邪，戴久了还容易重金属中毒。
他没有拆穿，只是蹲下身，在一堆破铜烂铁里翻找着。
“小兄弟，想要点啥？”摊主见这外地游客不上道，转头看向林宇，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看你这身板，练家子？喜欢兵器？”
林宇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在手里掂了掂，摇摇头放下。
他又拿起一个满是泥土的陶罐，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
“当——”
声音沉闷，但这沉闷中，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脆响。
林宇心中一动。
这是……唐代的“巩义窑”白瓷罐。虽然品相不好，釉面脱落，而且被泥土糊住了，但胎质细腻，那是真东西。
“老板，这罐子咋卖？”林宇用一口标准的陕南方言问道，声音憨厚。
摊主看了一眼那破罐子，心里嘀咕：这破玩意儿是我在乡下收破烂顺手带回来的，当个尿壶都嫌漏。
但他脸上却堆起了笑：“哟，小兄弟好眼力！这可是唐代的东西，叫什么……哦对，邢窑白瓷！你看这土沁，那叫一个开门（真货）！”
“俺不懂啥行药不行药的。”林宇挠了挠头，“俺就是觉得这罐子圆乎，买回去腌个咸菜挺好。”
摊主差点没笑喷出来，忍着笑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不二价！”
林宇站起身就要走：“那算了，俺去前面买个塑料桶才十块钱。”
“哎哎哎！别走啊！”摊主急了，一把拉住林宇，“我看你也是实在人，一百！一百拿走！就当交个朋友！”
林宇还是摇头：“五十。俺只有五十。”
“成交！”摊主生怕他反悔，赶紧把罐子塞进林宇怀里。
林宇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递过去，抱着罐子憨厚地笑了笑，转身钻进了人群。
转过两个街角，林宇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
他拿出纸巾，吐了口唾沫，擦去罐子底部的一块泥巴。
“大盈”两个字的款识，隐约可见。
“唐代皇家贡瓷，巩义窑‘大盈’款。”林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一转手，至少五万。这眼力，没白练。”
这只是个小插曲，用来检验这三年苦修的成果。
他把罐子收好，继续向市场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家叫“聚宝楼”的茶馆，是陈山河告诉他的情报集散地。
……
聚宝楼。
一楼大厅里烟雾缭绕，坐满了各色人等。有倒腾古董的二道贩子，有替人掌眼的师傅，也有专门干“挖坟掘墓”勾当的“支锅”（盗墓团伙头目）。
林宇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还要了一盘瓜子。
他一边嗑瓜子，一边竖起耳朵，过滤着周围嘈杂的谈话声。
这也是一种修行——在喧嚣中听取有效信息。
“哎，听说了吗？西郊那块地，又被那家公司拿下了。”
“哪家？盛世集团？”
“除了他们还有谁？萧爷的面子，谁敢不给？听说那块地下头有个汉代大墓，萧爷说是要建个什么‘遗址公园’，实际上……嘿嘿，那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萧爷”两个字，像是一根刺，扎进了林宇的耳朵。
他嗑瓜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微眯。
说话的是隔壁桌的两个秃顶男人，看打扮像是做建材生意的。
“这萧天成现在是真厉害啊。”其中一个胖子感叹道，“五年前，他还只是个倒腾明器的头子。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着名企业家、收藏家，还挂着个政协委员的头衔。这黑的白的，全让他占了。”
“可不是嘛。现在的九州会，那叫一个气派。听说他们在西安成立了分舵，就在高新区那栋最高的写字楼里，叫什么‘九州文化投资公司’。你看人家这名字起的，多有文化！”
“文化个屁！”另一个瘦子压低声音，四下看了看，“那是吃人不吐骨头！前阵子，南郊的‘摸金老六’，就因为手里有一件青铜器没走九州会的路子，私下卖给了外地人。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一家五口，全没影了！房子都被推平了，说是违建拆迁。警察说是意外火灾，谁信啊？”
“嘶——”胖子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狠了吧？”
“狠？这就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瘦子叹了口气，“现在的地下世界，只有九州会一家独大。以前那些什么南派、北派、马帮，要么被收编了，要么就被灭了。咱们这种跑单帮的，想混口饭吃，都得看萧爷的脸色。”
林宇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他的手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发白，滚烫的茶水洒出来烫到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
五年了。
他以为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九州会收敛一些，或者因为内部矛盾而衰落。
但他错了。
这五年里，萧天成不仅没有倒下，反而像是一个不断膨胀的恶性肿瘤，将触角伸向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以前的九州会，还要顾忌江湖规矩，还要躲着警察。现在的九州会，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利用商业和权力的保护伞，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更加难以撼动。
“摸金老六……”林宇记得这个名字。
那是父亲生前的一个朋友，虽然是个散户，但人还算仗义。没想到，竟然落得个满门灭绝的下场。
林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翻涌的杀意。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庞大的九州会面前，依然是一只蝼蚁。如果贸然出手，不仅报不了仇，还会把自己和师父搭进去。
“忍。”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字。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冲了进来，蛮横地推开挡路的人。
茶馆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缩着头不敢吭声。
在那群大汉的簇拥下，一个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这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名牌休闲装，脖子上挂着一根手指粗的金链子，手里转着一把车钥匙。他的脸上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嚣张，眼神轻蔑地扫视着全场。
“马少爷！”
茶馆老板像哈巴狗一样迎了上去，腰弯成了九十度，“您怎么来了？稀客，稀客啊！快，楼上雅间请！”
“少废话。”那个被称为“马少爷”的年轻人一把推开老板，径直走到大厅中央，跳上一张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
“都给我听好了！”
马少爷的声音尖锐刺耳，“我是九州会西安分舵的副舵主，马奔！今天来，是给各位立个规矩！”
马奔！
林宇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这个名字，他刻骨铭心。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在那个必死的墓道里，就是马三爷——也就是这个马奔的父亲，拿着枪逼着他们父子下墓，最后又炸毁了墓道，将他们活埋。
冤家路窄。
没想到刚一出山，就碰到了仇人的儿子。而且看这架势，这小子现在也是个狠角色。
林宇低下头，拉了拉衣领，遮住了半张脸，只留余光观察着对方。
“从今天起，西安地界上，凡是出土的‘生坑货’（新出土文物），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不管你是谁，必须先送到‘九州文化’鉴定！我们收了，你们拿钱走人；我们不收，你们才能往外卖！”
马奔环视四周，语气森冷：“要是让我知道，谁敢私下交易，或者把好东西卖给外地人……”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插在桌子上。
“当！”
匕首入木三分，还在微微颤动。
“这就是下场！”
大厅里一片死寂。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喘气。这种赤裸裸的霸权，简直就是明抢。
“马少爷，这……这不太合规矩吧？”
角落里，一个年迈的老者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老头林宇认识，是西安古玩圈的一位老前辈，人称“七爷”，德高望重，一辈子守规矩。
“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就是赚个辛苦钱。九州会要是全收了，价格压得那么低，我们还怎么活啊？”七爷叹了口气。
“老东西，给你脸了是吧？”
马奔跳下桌子，走到七爷面前，脸上挂着戏谑的笑，“规矩？在这个地界，我爸的话就是规矩！萧爷的话就是天条！你跟我谈规矩？”
“你……”七爷气得胡子乱抖。
“啪！”
马奔突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七爷脸上。
这一巴掌极重，七爷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嘴角流出了血。
“老不死的，给脸不要脸！”马奔踩住七爷的手，用力碾压，“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来人，把他那家店给我砸了！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新规矩！”
“是！”几个黑衣大汉领命而去。
周围的人看着这一幕，个个义愤填膺，却没人敢站出来。大家都知道，得罪了九州会，那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林宇坐在角落里，手中的茶杯已经被他捏出了裂纹。
滚烫的茶水顺着指缝流下来，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想冲上去，想一拳打碎马奔那张嚣张的脸，想用手里的匕首割断这个畜生的喉咙。
他的身体已经在发抖，那是极度愤怒导致的生理反应。
“忍住……”
林宇在心里疯狂地咆哮，“现在不是时候！不能暴露！师公还在等我！林家的仇还没报！不能因小失大！”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手。
“咔嚓。”
茶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在他手中碎成了几瓣。
这细微的声响，在嘈杂的打砸声中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林宇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他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压低帽檐，默默地向门口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踩着刀尖。
经过马奔身边时，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古龙水味。
马奔正得意洋洋地看着手下施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穿着迷彩服的“乡下小子”。
走出聚宝楼，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人想流泪。
林宇走到一个无人的巷子里，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看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双手，那是被压抑到极致的杀意。
“九州会……萧天成……马三爷……马奔……”
林宇咬着牙，一个个念着这些名字。
“你们等着。”
“我现在是只蚂蚁，但我这只蚂蚁，早晚有一天会蛀空你们这棵大树。”
“你们欠林家的，欠这地下世界规矩的，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那栋高耸入云的“九州文化大厦”，那是萧天成权力的象征，也是林宇必须要摧毁的目标。
“第一步，先在这里扎下根。”
林宇整理好衣服，恢复了那副憨厚的表情，转身走进了人群。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手里那个刚刚捡漏得来的唐代白瓷罐，敲开西安古玩圈的大门。
他要用“李云”这个名字，在九州会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编织出一张属于自己的网。
一张复仇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