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凉,月华如水银般泻在朱红宫墙上。太极殿后殿的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伏案已久的帝王身影。皇帝萧衍放下朱笔,眉宇间带着一丝白日里绝不会显露的疲惫。
他抬眼,看向安静侍立在侧的沈桃。三十一岁的她,比六年前更多了几分沉静的气度,如同一块被岁月细细打磨过的温玉。
“过来吧。”他声音里带着熟稔,无需多言。
沈桃依言上前,如过去十五年间无数个夜晚一样,自然而然地绕到他身后,一双温热的手精准地按上他紧绷的太阳穴。这动作,始于十五年前她十六岁之时,在十年“镜子”与“梳子”的约定后更默契更自然。
那时,沈家刚刚完成举族修路的壮举,用五年的时间,将一条贯通南北的官道呈于御前,证明了自身的实干与忠诚。也是在那个时候,她与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进行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她坦言愿为“镜”,照见微尘;愿为“梳”,理顺烦忧。不谈情爱,不涉私利,只求一个“有用”的位置。
六年过去了,她恪守着这个约定。
萧衍闭上眼,感受着额角传来的恰到好处的力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闷:“景睿今日又来递折子了,还是为了他那水车,说是能在京郊试行,至少能增溉三成田地。”
沈桃手下未停,声音平和:“四殿下于此道,确有热忱与天赋。若能惠及农桑,亦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萧衍哼了一声,“就是太过专注此道,于其他……未免疏忽。”他指的是朝堂局势,是兄弟间的暗流。这六年来,他习惯了在她面前这般说话,不必过多掩饰,因为她从不多嘴,也从不出格。
“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四殿下心志纯一,能专精一艺,造福于民,未尝不是社稷之福。”沈桃轻声回应,如同梳理着他话语中的毛躁。
萧衍沉默片刻,转了话题:“老大那边,近来倒是稳妥。漕运新策推行得法,江南官场也整肃了不少。”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也有一丝试探。
“大殿下行事愈发稳健,陛下可稍慰圣心。”沈桃应道,如同镜子,映照出他未明言的赞许,却也不添油加醋。
“只是老三……”萧衍的语气沉了沉,“近来与几位清流走得颇近,奏对时引经据典,滴水不漏。”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份对三皇子心思深沉的忌惮,已然流露。
沈桃按摩的动作稍稍放缓,声音依旧平稳:“三殿下聪慧,行事亦有章法。陛下正值鼎盛,诸位殿下各展其才,互相砥砺,亦是磨砺。”她没有评判贤妃的野心,也没有点破三皇子的布局,只是将局面“梳理”成一个帝王可以接受的、儿子们正在“成长锻炼”的景象。
这便是她作为“镜子”和“梳子”的六年。她从不主动献策,只在皇帝提及某事时,给予最中正平和的回应,偶尔点出他可能忽略的细节,或是将他纷乱的思绪引向更开阔的层面。
她让他觉得,与她说话是安全的,是能真正放松片刻的。她的价值,不在于献上多少奇谋,而在于这份始终如一的“有用”与“无害”。
萧衍长长舒了一口气,胸中的郁结似乎随着她的按摩和话语消散了不少。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这是一个表示“可以了”的熟稔动作。
“六年了……”他喟叹一声,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你这面镜子,依旧清明;这把梳子,依旧顺滑。朕,用得顺手。”
这话里,已不仅是认可,更带着一种经过时间检验后的依赖。六年前,他或许还存着几分审视与利用之心,如今,这份“镜梳之约”已然成为他繁重政务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慰藉。
沈桃收回手,退后一步,微微躬身:“能略尽绵力,为陛下分忧,是妾身的本分。”她的姿态一如既往的恭谨,不曾因这份“顺手”而有丝毫逾越。
萧衍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知道,明日依旧要面对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儿子们的明争暗斗也不会停歇。但此刻,有这片刻的安宁与清明,便足以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
“是,陛下也请早些安寝。”沈桃躬身行礼,步履轻盈地退出了大殿,如同来时一样,未惊起半点尘埃。相比较初始只能窝在脚踏或床脚守夜,待遇已是好了很多,可以在完成工作后回去安眠。果然不管在任何时代,有过硬的技术才是苟道中的王道。
殿内重归寂静,皇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这面用了六年的“镜子”,映照出的,不仅是朝堂的细微之处,或许还有他内心深处,对纯粹理解与支持的渴望。
只是这份渴望,与这九五之尊的位置,终究是相悖的。他收敛心神,重新将目光投向御案,变回那个孤家寡人的帝王。而“镜梳之约”,仍在无声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