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凉州城北，荒山破庙。
篝火噼啪，映照着几张疲惫而警惕的脸。慕容博被平放在干草铺上，昏迷不醒。他伤势极重，经脉断裂，五脏受损，更被幽冥死气侵蚀，若非本身修为不俗，又及时服下沈青囊的保命丹药，早已毙命。
沈青囊脸色苍白，盘坐调息。她强压翻腾的气血，分出心神检查慕容博伤势。眉心幽冥烙印因过度消耗生死气而蠢蠢欲动，带来阵阵刺痛和冰冷幻觉，她只能以《青囊经》残存的温和生机死死压制。蓝彩蝶守在门口，警惕着外界动静。慕容清跪在父亲身边，泪眼婆娑。玄霜则伏在庙外阴影中，冰蓝眼眸扫视着漆黑山林。
“幽冥教追兵被顾前辈他们引开了，暂时安全。”杨凌从庙外闪入，低声道，“但凉州城已戒严，四门紧闭，全城搜捕。拜火教与幽冥教联手，封锁了出城要道。镇西侯府也派兵巡逻，态度不明。”
“意料之中。”沈青囊睁开眼，眼中黑白光晕黯淡，“慕容伯父伤势沉重，需尽快施救。此地无药无具，只能以金针渡穴，辅以我体内生气，暂时稳住伤势，驱散部分死气。”
“有劳……沈药仙……”慕容博虚弱地睁开眼，气若游丝。
“伯父莫动。”沈青囊取出银针，以生死气消毒，指尖黑白气流流转，精准刺入慕容博周身大穴。生机之气缓缓渡入，修复着断裂的经脉，驱散着盘踞的死气。慕容博脸色稍缓，沉沉睡去。
“多谢药仙救命之恩……”慕容清泣不成声，便要叩拜。
“慕容姑娘不必多礼。”沈青囊扶住她，自己却身形一晃，差点摔倒。蓝彩蝶连忙扶住。
“师妹，你消耗太大了，先调息。”蓝彩蝶心疼道。
“无妨，还撑得住。”沈青囊摇头，取出丹药服下，看向杨凌，“顾前辈和玄苦大师那边情况如何？”
“已安全撤回另一处暗桩，正在处理伤员。幽冥教和拜火教在城西爆发小规模冲突，但很快平息，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另外……”杨凌顿了顿，“城中流言愈演愈烈，已有数股中小势力头目联名求见镇西侯，要求澄清夜宴之事，并严查幽冥、拜火两教。镇西侯尚未回应，但府中守卫增加了三倍。”
“看来，流言起作用了。”蓝彩蝶道。
“还不够。”沈青囊目光沉静，“镇西侯在等，等夜宴上见分晓。我们必须给他一个……不得不站在我们这边的理由。”
“师妹，你还要赴宴？”蓝彩蝶急道，“如今我们行踪暴露，幽冥、拜火两教必有防备，夜宴定是龙潭虎穴！而且你伤势……”
“必须去。”沈青囊语气坚定，“若我不去，便是坐实了勾结幽冥教、畏罪潜逃的罪名。届时，镇西侯再无顾忌，必会倒向两教，与昆仑、大昭寺撕破脸。我们之前所有努力，皆付东流。慕容伯父也无法安然离开凉州。”
“可是……”
“师姐，我自有分寸。”沈青囊打断她，看向慕容清，“慕容姑娘，伯父可曾提及，火浣图真正的秘密，以及……他与镇西侯的旧事？”
慕容清擦去眼泪，回忆道：“爹爹被擒前，曾悄悄告诉我，那火浣图……并非指向圣火令那么简单。图中标注的‘赤炎之心’节点，实则是上古‘神葬之门’的一处封印薄弱点。幽冥教欲以血祭之力，强行破开封印，接引幽冥圣主残魂降临。而镇西侯……早年曾欠我慕容家一个大人情，且其祖上，似乎与守护‘神葬之门’的某个古老家族有旧。爹爹本想以此说动侯爷，未料……”
“神葬之门……守护家族……”沈青囊若有所思。这与她从玉简和烙印中所得信息吻合。“如此说来，镇西侯未必真心与幽冥、拜火两教合作，或许……也在观望，甚至有意借助我们，破坏他们的计划？”
“极有可能。”杨凌点头，“侯爷老谋深算，岂会甘心被两教当枪使？他坐镇凉州，最重平衡。若两教势大难制，对他亦是威胁。”
“那我们就给他一个……不得不选择我们的理由。”沈青囊眼中光芒一闪，“慕容姑娘，伯父与侯爷约定的信物，可还在？”
慕容清从怀中取出一枚古朴的青铜令牌，上刻一只振翅欲飞的火鸟：“这是‘朱雀令’，乃侯爷当年所赠，见令如见人。爹爹本欲以此令求见……”
“好。”沈青囊接过令牌，“杨师侄，劳烦你，设法将此令，连同我的一封信，秘密送至侯府，交到‘小侯爷’手中。信中写明幽冥教血祭阴谋、神葬之门的真相，以及我们掌握的幽冥、拜火两教勾结的证据（部分玉简内容）。并言明，我沈青囊，愿在夜宴之上，当众揭露两教罪行，助侯爷铲除奸邪，稳固凉州。但需侯爷暗中相助，至少……保持中立。”
“小侯爷？”杨凌疑惑。
“百晓生透露，小侯爷对拜火教不满，且倾慕慕容姑娘。此人年轻气盛，或可一用。”沈青囊道，“况且，绕过镇西侯，直接接触小侯爷，更显诚意，也避免打草惊蛇。”
“妙计！”杨凌眼睛一亮，“我这就去办！”
“小心行事。”蓝彩蝶叮嘱。
杨凌领命而去。
天色渐亮。沈青囊继续为慕容博疗伤，并抓紧时间调息自身。她知道，今夜之战，将是她重生以来，最凶险的一关。面对炎尊、阴姬两大元婴，以及可能翻脸的镇西侯，她几乎没有胜算。唯一的生机，便在于“势”——借流言之势，借镇西侯摇摆之势，借天下人对幽冥圣主的恐惧之势，将水搅浑，乱中求生。
午时，杨凌悄然返回，面带喜色。
“信已送到，小侯爷收了。他未多言，但让心腹传话：‘今夜宴上，静观其变，父侯那边，自有分说。’另外，他暗中调开了侯府通往观星楼的部分守卫，并留了条密道线索。”
“好！”众人精神一振。小侯爷的态度，至关重要。这至少说明，镇西侯府并非铁板一块，镇西侯也在权衡。
“另外，幽冥教和拜火教似乎发生了争执。”杨凌继续道，“据眼线回报，幽冥左使对拜火教未能拦住我们救人极为不满，而炎尊则责怪幽冥教看守不力。双方在城主府内不欢而散。阴姬态度暧昧，未发一言。”
“内讧了？”蓝彩蝶一喜。
“意料之中。”沈青囊道，“利益勾结，本就不稳。我们救人成功，又散播流言，已让他们互相猜忌。今夜宴上，或许可加以利用。”
“只是，炎尊、阴姬实力太强，即便他们内讧，也非我们能敌。”顾西风的声音从庙外传来，他与玄苦大师处理完伤员，也已赶到。
“顾前辈，玄苦大师。”众人起身。
“沈施主，你伤势如何？”玄苦大师关切道。
“已无大碍。”沈青囊起身，气息虽弱，但眼神锐利，“今夜之宴，我们目的非是死战，而是……揭穿阴谋，制造混乱，救出该救之人，然后……趁乱脱身。”
“如何脱身？观星楼已被布下天罗地网。”顾西风皱眉。
“天罗地网，亦有破绽。”沈青囊指向地图上小侯爷提供的密道位置，“此处，是观星楼地下酒窖的通风口，直通城外废弃水渠。小侯爷已清理了部分障碍。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由顾前辈、玄苦大师、杨师侄带领，在宴席外围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另一路，由我、师姐、慕容姑娘，带慕容伯父，伺机从密道撤离。玄霜可助我们破开最后关卡。”
“你要亲自涉险？”蓝彩蝶急道。
“我不现身，如何揭穿阴谋？如何吸引注意？”沈青囊平静道，“况且，有些话，必须我亲自说。有些事，必须我亲自面对。”
她看向众人，银发在透过破窗的晨光中微微泛着冷光。“诸位，今夜一战，凶多吉少。沈青囊在此，谢过诸位一路相护。若有不测，请务必带慕容伯父和慕容姑娘安全离开。药谷和南疆的传承，不能断。”
“师妹！”
“沈施主！”
众人动容。
“别说丧气话。”顾西风拍了拍她肩膀，目光坚定，“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昆仑剑派，没有丢下朋友独自逃命的道理。”
“阿弥陀佛。降妖除魔，乃我佛门本分。老衲愿与施主共进退。”玄苦大师合十。
“我蓝彩蝶的命，早和师妹绑在一起了。”蓝彩蝶握住沈青囊的手，眼神决绝。
慕容清更是泣不成声，唯有重重叩首。
沈青囊心中暖流涌动，不再多言。有些情谊，无需多说。
众人开始最后准备。沈青囊以金针封住慕容博几处要穴，暂时稳住伤势，由慕容清和一名昆仑弟子照顾，先行潜入密道出口附近隐蔽。她则与顾西风、玄苦、蓝彩蝶、杨凌，商讨宴上细节，并准备了几样“特殊”物品。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凉州城内，暗流已化为惊涛。流言愈演愈烈，恐慌蔓延，不少百姓开始囤积粮食，闭门不出。中小势力头目再次联名上书，言辞激烈。城主府前，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江湖客和百姓。
镇西侯府，书房。
镇西侯韩震，年约五旬，面容威严，身着便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上的“朱雀令”和那封密信，眼神深邃难明。他面前，站着一位身穿锦袍、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桀骜的年轻人，正是小侯爷韩玉。
“父侯，沈青囊所言，句句属实。幽冥教、拜火教狼子野心，欲以我凉州为祭坛，复活上古魔神！此等邪魔，断不可留！”韩玉激动道。
“玉儿，你太年轻了。”韩震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幽冥圣主是否真能复活，尚未可知。即便复活，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我凉州偏安一隅，何必强出头？”
“父侯！唇亡齿寒啊！若幽冥圣主降临，首当其冲便是西域！届时，我韩家基业，将毁于一旦！”韩玉急道，“况且，那沈青囊手握证据，又与昆仑、大昭寺交好。我们暗中相助，成则铲除奸邪，得道多助；败也可推脱干净。何乐而不为？”
韩震沉默良久，看着儿子急切的目光，又看了看手中的朱雀令，那是他当年落魄时，慕容博鼎力相助的信物。
“罢了。”他长叹一声，“今夜之宴，你见机行事。为父……不会公开助她，但……也不会让她轻易死在宴上。至于幽冥、拜火两教……且看他们，如何表演吧。”
“多谢父侯！”韩玉大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主府“观星楼”，张灯结彩，丝竹声声，宾客盈门。凉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到齐。但气氛，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凝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客套的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互相打量，低声交谈。
楼高九层，宴会设在顶层。厅内宽敞，可容数百人。此刻已是座无虚席。主位上，镇西侯韩震端坐，神色平静。左下首，是拜火教主“炎尊”，一身赤金长袍，面容笼罩在淡淡的火焰光晕中，不怒自威，气息如渊似海。右下首，是幽冥右使“阴姬”，一袭黑纱长裙，身姿曼妙，面容朦胧，唯有一双勾魂媚眼，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幽冥左使坐在阴姬下首，脸色阴沉，显然伤势未愈。
再往下，是凉州各方势力头目、富商巨贾、江湖名宿。顾西风、玄苦大师、杨凌等人，也以昆仑、大昭寺代表身份列席，坐在靠前位置。蓝彩蝶则易容成一名普通侍女，混在侍从之中。
丝竹声停，宴会开始。韩震举杯致辞，无非是些欢迎贵客、共商凉州未来的套话。炎尊、阴姬也相继举杯，言笑晏晏，仿佛白日里的争执从未发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热络，实则暗流汹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时瞥向厅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炎尊放下酒杯，声音洪亮，响彻大厅：“韩侯爷，今日盛宴，宾主尽欢。只是，本座听闻，近日凉州有些不安分的流言，污蔑我拜火教与幽冥教，图谋不轨。甚至，有宵小之辈，盗取我教圣物，重伤我教弟子，逃匿无踪。不知侯爷，对此有何看法？”
来了！众人心中一凛，知道正戏开场了。
韩震放下酒杯，淡淡道：“流言止于智者。至于盗取圣物、伤人之事，本侯已下令全城搜捕，定会给炎尊一个交代。”
“交代？”幽冥左使阴恻恻开口，“侯爷，盗取圣物、重伤我教长老的，不是别人，正是药谷传人沈青囊！此女身怀幽冥至宝，与魔教勾结，罪大恶极！如今就藏匿在凉州城中！侯爷若真心给我等交代，便当立即下令，擒拿此女，就地正法！”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虽然流言早已传开，但由幽冥左使当众指控，分量截然不同。
“左使此言差矣。”顾西风起身，朗声道，“沈药仙乃我正道楷模，医术通神，仁心济世，岂会与魔教勾结？倒是贵教，行事诡秘，屠戮无辜，与拜火教联手，在赤炎山脉行血祭之事，图谋复活上古魔神，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顾西风！你血口喷人！”炎尊拍案而起，周身火焰升腾，热浪扑面，“我拜火教奉火神为尊，行事光明磊落！尔等勾结妖女，污蔑圣教，其心可诛！”
“是否污蔑，自有公论。”玄苦大师合十道，“老衲有大昭寺为证，幽冥教确在赤炎山脉布下血祭大阵，意图不轨。此事，沈药仙亦有证据。”
“证据？拿出来看看！”阴姬终于开口，声音柔媚，却带着刺骨寒意，“若拿不出，便是诬告。按凉州律法，诬告者，该当何罪？”
厅内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西风和玄苦大师身上。
就在这时——
“证据在此。”
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自厅外传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齐齐转头。只见厅门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银发如雪，简单束起。一身素白长裙，纤尘不染。面容清丽绝伦，却透着一种疏离的冷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深处，黑白光晕流转，如同昼夜交替，生死轮转。她手中，托着一枚黑色玉简，和一卷残破的古图。
正是沈青囊！
她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