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人间修士，不要以为我真怕了你！”夜游神厉声嘶吼，周身森然鬼气骤然爆发，身形扭曲膨胀，瞬间化作一尊青面獠牙、筋肉虬结的狰狞法身，庙内阴风呼啸，烛火剧烈摇曳几近熄灭。
李然目光一凝，动作快如闪电，早已扣在指间的束灵符瞬间激发。咒语低诵如金铁交鸣，一道刺目的金光撕裂昏暗，直贯地底。刹那间，阴风怒卷，寒气砭骨，一名皂史凭空显化！
他身着玄色皂服，腰悬一枚刻满篆文的青铜令牌，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双眸开阖间精光四射，威严赫赫。手中一条锈迹斑驳、仿佛浸透无数亡魂怨气的粗大锁链，发出“哗啦啦”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
皂史甫一现身，目光如电般锁住夜游神，口中发出一声震得屋梁灰尘簌簌落下的暴喝：“孽障，安敢为祸！”话音未落，锈蚀锁链已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乌光，挟着刺耳尖啸，直扑夜游神！
夜游神虽不识这地府皂史来历，但那源自位阶的天然压制，如同山岳倾轧般令他法身震颤，神魂深处涌起难以抗拒的恐惧与臣服，一时竟僵立当场，手足无措。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只见皂史挥出的锁链并未直接缠绕夜游神，反而诡异地没入虚空之中。下一刻，锁链绷紧回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呼，一道身着陈旧文官袍服的身影竟被硬生生从虚无中拘了出来！来人头戴乌纱帽，面容本是威严慈祥，此刻却难掩几丝狼狈与惊惶。
城隍爷现身刹那，神庙内死一般的寂静。夜游神如遭雷亟，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双膝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唯有李然，面上虽维持着镇定，心下却也是波涛翻涌，既为这束灵符召来的鬼神威能所震慑，亦对神道衰微至此、竟需人间修士以符箓号令而心生感慨。
“不知真人法驾降临，小神未曾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拥有灵珑心的城隍爷，目光只在皂史与李然身上微微一扫，便立刻辨明主次。他强压下被锁链缠身的屈辱感，毫不犹豫地向着李然深深一揖，姿态谦卑至极。
城隍爷脸皮厚如城墙，李然反倒被这大礼弄得有些尴尬，连忙挥了挥手。皂史会意，锁链一抖，如灵蛇般松开城隍。李然趁机一指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夜游神，沉声质问：“吾辈生前为人，积德行善，受人尊崇，方能成就神祗之位，受享香火！尔等既为神明，不思护佑一方，何以竟堕落至食人害命的地步？”
城隍爷闻言，脸上苦色更浓，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辩解什么。但夜游神见自家上司都被拘来，已知事态无法挽回，抢先一步，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干脆：“小神知错！愿受责罚！”
这光棍至极的认罪，如同全力挥出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差点把李然胸中酝酿的浩然正气憋成内伤。他眼角微抽，只得将目光转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老僧般的城隍爷，看他如何处置。
“知错？”城隍爷猛地转向夜游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碎裂，带着刺骨的严厉，“错已铸成，岂能空言知错便了事！今日，本官便削你三成功德，降你三级职司，贬为役鬼，永镇鬼狱！以儆效尤！”
“小神……领罚。”夜游神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脸上没有丝毫怨怼不满之色。这坦然的姿态，让李然莫名想起前世官场上那轻飘飘的“自罚三杯”。
城隍爷袖袍猛地一挥，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光自其指尖射出，精准地打在夜游神身上。夜游神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影如同被无形巨力狠狠抽打，瞬间黯淡萎靡了几分，周身神光消散，只余下阴森鬼气。接着，城隍爷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了夜游神腰间一枚正散发着幽幽绿光、形制奇特的绥印上。
此印，曾是他夜巡阴阳、勤勉职守的荣光见证，此刻却成了他堕入深渊的耻辱烙印。
城隍爷缓步踱至已然降格的役鬼面前，目光灼灼，痛心疾首，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此印，曾随你穿梭幽冥，见证六道轮回，护佑一方安宁。你竟敢以之为凭，行此伤天害理、吞噬生魂之举！实乃亵渎神职，辜负天地！”
言毕，城隍爷并指如剑，朝着绥印虚空一点。那枚绥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剧烈震颤起来，发出细微的嗡鸣，自行脱离役鬼腰间，悬浮于半空。一股沛然莫御却又带着神道威严的力量将其包裹，绥印缓缓飘落，最终安静地躺在城隍爷摊开的掌心。
随着绥印离体，神庙中供奉的夜游神神像骤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崩裂声，神韵尽失，彻底沦为泥胎木偶。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李然自然明白，当下也不愿过分逼迫，冷声道：“此事暂且揭过。先将这些无辜百姓所化的人羊，变回原形！”
城隍闻言，立刻看向那已成役鬼的前夜游神。役鬼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早已倒毙在地、连魂魄都被吞噬殆尽的羊倌尸体，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与讪然。他不敢怠慢，双手掐动一个繁复而诡异的手诀，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六团柔和的、带着净化气息的光晕自其指尖飞出，精准地没入六只人羊体内。
其中一只人羊最先产生变化，它浑浊的羊眼中，属于牲畜的懵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人性的痛苦与迷茫。紧接着，它竟发出一声嘶哑扭曲、饱含无尽悲怆的人语：“呜…………”这声音如同被堵了千百年的幽魂终于得以哭嚎，凄厉地在死寂的神庙中回荡。
随后，它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侧身重重摔倒在地。那层看似坚韧的羊皮开始不自然地扭曲、鼓胀，仿佛有活物在内里疯狂挣扎。只听得“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羊皮从内部被强行挣破！先是沾满粘液的、属于人类的手脚挣扎着探出；接着是沾满污秽、不住颤抖的躯干，每一寸肌肤挣脱羊皮粘连的过程，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和重获新生的剧烈喘息；最后，是一颗沾满黏液、秀发紧贴脸颊的脑袋猛地抬起，迷离的眼神在浑浊的空气中艰难聚焦，望向这个恍如隔世的人间。
当尘埃落定，那赤身裸体蜷缩在地的女子，苍白的面容带着惊魂未定的病态，湿漉漉的黑发披散肩头，宛如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精魅。
“林嫣？”李然试探着叫了一声。
“哥？”女孩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窘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慌忙蜷缩身体，双臂紧紧环抱胸前，试图遮挡赤裸。
李然暗叹一声，顾不得城隍与役鬼脸上那混杂着惊诧与尴尬的神情，迅速解下自己的随身包袱，将里面仅有的替换衣物递了过去。林嫣接过衣物，背过身去，悉悉索索地匆忙穿着。与此同时，其余五只人羊也相继发出痛苦的呻吟，开始挣扎蜕变。
无奈之下，李然只得又贡献出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外袍，甚至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扒下那枉死羊倌身上还算完整的粗布衣裳。一番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之后，几个刚刚恢复人形、惊魂未定的男女总算有了勉强蔽体的衣物。
待众人勉强穿戴妥当，李然收敛起束灵符，皂史的身影随之淡化消失。城隍爷似乎想缓和气氛，挤出一丝笑容，殷勤邀请道：“真人手段通天，小神钦佩之至。城隍庙离此不远，不知真人可愿移步，容小神略备薄酒，一尽地主之谊？”
李然心中自有顾忌，当即拱手婉拒：“城隍大人好意心领了。此地事毕，在下尚有俗务缠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他方才分明是在对着空气说话，这让在场的获救者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直到庙内平地卷起一阵阴冷的旋风，卷起地上的尘埃草屑打着旋儿消散，众人这才仿佛明白了什么，望向李然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震撼。
李然给其他几人分发了些许碎银作为盘缠，便不再理会，带着惊魂未定、走路还有些踉跄的林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阴森诡谲的夜游神庙。
而回到城隍庙的城隍爷，却是满腹疑云，眉头紧锁，在空寂的大殿中来回踱步：今日那书生究竟是何方神圣？那持着“阎罗殿上差”令牌的皂史，又是哪位幽冥大能的佐官？世间只闻黄泉阴司，这“阎罗殿”又是何处幽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