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被李然彻底拧了过来。洛北张了张嘴，发现竟无法反驳。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边是根深蒂固的江湖信条在尖叫“这是欺骗！”，另一边却是程梢苍白的脸、同伴们的伤痛，以及李然描绘出的、可能因他们“诚实”而导致的更坏后果。
吴沁性子更直，挣扎半晌，猛地一咬牙：“洛师兄！李先生说得对！咱们不能眼看着程大哥他们没钱治伤！而且……而且要是真有愣头青再去惹那老虎，送了性命，咱们不也成了间接害人？这赏金，咱们就当是……是封口费！安抚费！买它个清静！”
洛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道：“这事儿我需要和大伙商议一下，最好统一口实。”
李然点点头，洛北和吴沁离开一会后，便返回了，李然知道此事想要闭环，还需最后一道关节需要自己出手。
洛北眼中虽仍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决断：“……好。但是，李先生，物证从何而来？您说画一幅……这如何能瞒过官府查验？前去查验的仵作、衙役都不是瞎子，一张画如何能变成真虎皮？”
李然见说服了二人，神色轻松了些：“这个我自有办法。你们去找药堂伙计，要些厚纸，再借笔墨来。”
---
半个时辰后，药堂后院。
吴沁独自一人，怀里揣着那张被卷起来的、墨迹淋漓的画，心跳如擂鼓。李然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张“虎皮”的画——线条潦草，墨色晕染，只能勉强看出个老虎的轮廓，上面还用朱砂点了些红点，说是“血迹”。
这能行？
她按照李然的指示，在当铺抵了武器，然后租了匹大马，出了县城西门，沿着记忆中来时的路往回走。
午时不久便来到长牛山的山脚返程时的落脚点，吴沁不由得紧了紧怀里的画卷，又下意识的摸一下昔日挂在腰间的刀，虽然此刻脸色镇定，却尽显此刻心中忐忑。
接照李然说，要到昨日他们上山前歇脚的巨石坡地，找个无人僻静处，将画展开铺在地上，然后面对长牛山方向，在心中念诵李然授于的“法咒激活口令”，生怕念错。
“记住，”李然当时叮嘱，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心要诚，念要专。想着你们需要这张虎皮，想着它是‘真的’，想着它来自那山中的因果。”
吴沁不懂什么叫“想着它是真的”，但她别无选择。
找到那处早已收摊、空无一人的茶棚，绕到后面背风的土坡下。四野无人，只有晚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远处农家升起袅袅炊烟，更衬得此处荒凉。
她深吸一口气，展开那张可笑的“画”，平铺在干硬的泥地上。 午后的太阳光给纸张镀上一层金边，上面潦草的黑红线条更显怪异。
面对不远处黝黑的山影，吴沁闭上眼，努力集中精神。她想着昏迷不醒的程梢，想着洛师兄紧锁的眉头，想着同伴们忍痛的眼神，想着李然说的“避免后人送死”……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双幽绿残忍、却又在听到“庙中先生”时流露出忌惮的虎眸。
她低声重复李然教的、拗口而莫名的音节，那些音节似乎没有具体含义，但念诵时，却让她心神莫名沉静下来，仿佛与脚下大地、远处群山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最后，她睁开眼，对着画卷，清晰地说道：“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的瞬间——
没有光华大作，没有风云变色。
但吴沁清晰地感觉到，四周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仿佛夏日热浪升腾时的景象。紧接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新鲜血液的腥气，混杂着野兽皮毛特有的臊味，猛地扑面而来！
她惊得后退半步，瞪大眼睛看向地面。
那里，李然画的那张潦草的纸，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硕大无比的虎皮！
皮色黄黑相间，斑斓夺目，毛发粗硬油亮，在暮光下泛着真实的光泽。皮子上沾染着大片大片暗红近黑的血污，有些地方甚至还是湿润黏腻的，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虎皮完整，从头顶到尾部，四肢爪牙俱全，甚至还能看到脖颈处一道深刻的、似是利刃造成的伤口翻卷着皮肉——那正是昨日洛北师兄一剑留下的痕迹，以及眼角处皮毛的瑕疵处，让人轻而易举的联想到这才是致命的伤痕。
吴沁捂住嘴，才没惊叫出声。她浑身汗毛倒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目睹了完全无法理解之事时产生的、近乎战栗的震撼。
她颤抖着伸出手，碰了碰虎皮边缘的毛发。
触手温热、粗糙、真实无比。指尖沾染上一点暗红的“血迹”，凑到鼻尖，浓重的铁锈腥气让她胃部一阵翻搅。
这……这真的是那张画变的？
不，这根本就是一张刚从猛虎身上剥下来、血淋淋的真皮！
那位小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手段？
吴沁呆立原地，晚风吹过，带来虎皮上浓重的气味，也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猛地回过神，想起洛师兄还在县城等着，官府的人随时会来。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匆忙卷起这张沉重、血腥、无比真实的“物证”。虎皮很重，卷起来有近一人高，好在有内力加持，寻常之人难以扛起的重量，自家轻而易举的便搬了起来，然后开始处理现场。
与此同时，阳城县衙。
洛北的心情不比吴沁轻松多少。他换了一身相对干净的备用衣服，尽量掩去身上的伤，但眉宇间的疲惫和绷带痕迹依旧明显。他站在堂下，面对留着八字胡、面容精干的陈县尉，手心全是汗。
“哦？你们‘北河七英’除了那长牛山的恶虎？”陈县尉放下茶盏，上下打量着洛北，目光锐利，“本官记得，那榜文贴出数年，前后有无数猎户、几十批次江湖人尝试，皆无功而返，更是折伤无数。你们……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物证何在？”
洛北按照与李然商议好的说辞，抱拳道：“回县尉大人，恶虎确实已伏诛。因其体型巨大，我等力战之后亦是人人带伤，同伴重伤数人，已先行送至城内药堂救治。虎尸沉重难运，只得先行剥皮，携虎皮为证。此刻虎皮正由我师妹吴沁返回看守，在城外昨日我等上山前的歇脚处等候。请大人派仵作、衙役随在下前往查验，便知真伪。”
他语气尽可能平稳，但心跳快得厉害。欺骗官府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此刻他只盼吴沁那边一切顺利，更盼李然那神鬼莫测的手段真能瞒天过海。
陈县尉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良久，才缓缓点头：“既如此，刘班头，你带着王仵作，再领带两人，骑乘快马，随这位洛少侠走一趟，仔细查验。”
“是！”旁边一个面色黝黑、手指粗壮的中年班头出列应声。
洛北暗松半口气，连忙引路。一行五人出了县衙，骑马出城。随着日头逐渐西移，路上洛北心中七上八下，不断祈祷。
快到巨石坡时，远远便看见吴沁守着一匹老马，孤身站在路边土坡下张望。
洛北策马上前，还未靠近，一股随风飘来的浓重血腥味就让他心中一紧。
吴沁看到他们，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定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刘班头带着王仵作和两名衙役下马，捂着鼻子走近。当吴沁和洛北合力将那卷“物证”从巨石后挪出，完全展开在暮色下的空地上时，饶是见多识广的王仵作，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这虎皮！”王仵作蹲下身，不顾血腥，伸手仔细抚摸皮毛，翻看伤口，查验爪牙，又凑近闻了闻气味，甚至还用手指蘸了点“血迹”捻了捻。“皮子新鲜，剥皮手法粗糙，应是仓促所为。血迹未全干，腥气浓重，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天…”接着他指着脖颈处那道翻卷的剑伤，“似是利刃所创，深可见骨，不过致命伤应该是这眼窝上的。”
说到这，王仵作咂吧了下嘴巴，继续道：“再看这爪牙磨损，体型、这皮色……确是一只罕见的巨型猛虎，与之前受害者的伤口描述、山中猎户的见闻对得上。”
最后王仵作起身，对着刘班头两名衙役点了点头，至于尸骨倒也没追问，毕竟这年头长牛山中可是有不少肉食者，能看天色渐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刘班头看向洛北吴沁，眼中少了审视，多了几分佩服：“两位少侠，好本事！此虎为害不浅，县尊大人必会重赏。还请稍候，我等需将此皮运回县衙，禀明县尉大人后，再行发放赏银、颁发匾额。”
洛北和吴沁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连忙抱拳称谢。
两名衙役就地取材削来树杆，临时做了个担子，将那张血淋淋、沉甸甸的虎皮放到马上身上，准备在进城时巡城展示。
一行人返回县城时，夕阳已现。但“长牛山恶虎伏诛”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随着那张被抬着的、令人震撼的虎皮，迅速传遍了阳城县的大街小巷。
看热闹的百姓挤在街道两旁，指指点点，惊叹连连。夕阳映照下，虎皮的斑斓与血腥显得格外刺目，也衬得跟在旁边的洛北与吴沁，仿佛真的成了为民除害的少年英雄。
洛北脸上火辣辣的，那些赞叹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吴沁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当夜，县衙后堂。陈县尉验看过虎皮，听了王仵作的详细回报，不再怀疑。爽快地开具了兑取一千两纹银的官票，并言明“义侠”匾额需定制，三日后可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