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鹰堡的晨曦,带着硝烟与血腥沉淀后的死寂,透过窗棂,洒在萧令拂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已昏睡了一日一夜,期间仅被苏晏留下的医官勉强灌下些许参汤与稀粥。
严锋守在榻前,眼窝深陷,胡茬凌乱,一日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既要统筹关防,应对北辽可能的再次进攻,又要时刻担忧萧令拂的病情,心力交瘁。
“水……” 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自榻上传来。
严锋猛地一震,几乎是扑到榻前,小心翼翼地扶起萧令拂,将温水一点点喂入她干裂的唇中。
几口水下肚,萧令拂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凤眸依旧黯淡,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清明。她看着严锋憔悴的面容,又感受了一下自己如同被掏空般的身体,心中一片冰凉。
“现在……是什么时辰?关外……情况如何?”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已能连贯成句。
严锋连忙将最新情况一一禀报,包括北辽退兵后并无异动,云烨率部前往落魂涧,以及……玄鹰堡遭遇围攻,苏晏与那神秘箭手潜入救援,南疆巫蛊族突然出现又退走,以及云烨派人送来补给等事。
他尽量说得简略平缓,但萧令拂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立刻从中捕捉到了所有的关键与凶险。尤其是听到南疆巫蛊族出现,并声称“来找一个人”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人……是跟着苏晏的……箭手?” 她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判断。
严锋沉重地点头:“苏公子虽未明言,但观其神色与那壮士反应,十有八九。”
萧令拂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关于慕容氏、南疆、前朝秘辛的种种碎片信息,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测逐渐成形。若那人真与慕容氏有关,又引得南疆巫蛊族千里追寻,其身份恐怕非同小可!云烨显然也知情,甚至可能怀有同样的目的!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严锋,扶我起来。”
“殿下!您的身体……”
“起来!”萧令拂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本宫还没死!北境的天,也还没塌!”
在严锋的搀扶下,她艰难地靠坐在引枕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听着,” 她看着严锋,一字一顿道,“第一,立刻以本宫的名义,起草一份告北境军民书。言明陛下驾崩,谢绥篡逆,北辽入侵之事实。昭告天下,本宫萧令拂,受先帝遗命,总督北境军政,誓死抗辽,匡扶社稷!”
这是要打出旗号,明确立场,凝聚人心!在朝廷音讯断绝,谢绥掌控中枢的情况下,她必须站出来,成为北境乃至所有忠于萧氏臣民的主心骨!
严锋精神一振:“末将明白!”
“第二,” 萧令拂继续道,语速因气力不济而缓慢,却异常清晰,“以筹措军饷、犒赏三军为名,向北境尚未沦陷的各州府、世家、商号,‘借调’粮草、银钱、兵甲。告诉他们,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若肯倾力相助,待平定叛乱,驱除鞑虏之后,本宫……必不负他们!”
这是要在短时间内,筹集到支撑战争的必要资源!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第三,”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片被北辽铁蹄蹂躏的土地,“派出精干使者,携带本宫亲笔信函,秘密前往西陲、东南……联系那些可能还对朝廷存有忠义之心的边镇大将、封疆大吏。无需他们立刻起兵,只需他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或者,在关键时刻,给予些许声援。”
她要尽可能地争取潜在的支持者,哪怕只是让他们保持中立,也能减轻巨大的压力。
“第四,” 她收回目光,看向严锋,眼神冰冷,“内部清查,绝不能停!范围要扩大,不仅要查士卒役夫,各级将领、文职僚属,乃至……云烨留下协助防守的军官,都要暗中留意!非常时期,宁枉勿纵!”
严锋心中一凛,知道殿下这是要对内部进行最彻底的清洗,以绝后患。他肃然领命:“是!”
“最后,” 萧令拂深吸一口气,压住喉咙口的痒意,“传令给韩夫人……不,本宫亲自修书给她。玄鹰堡之事,她处理得宜。关于那位壮士……”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暂且……以客卿之礼相待,务必保证其安全,但亦需……暗中留意其动向。在弄清楚南疆巫蛊族与云烨的真正目的之前,他……既是我们需要的力量,也可能是一把双刃剑。”
她将所有的利害关系,看得清清楚楚。
几条命令下达,萧令拂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严锋连忙为她抚背顺气,眼中满是心疼与担忧。
咳声稍歇,萧令拂靠在引枕上,喘息着道:“严锋,雁门关……就交给你了。稳守,不出击。在我们积蓄起足够的力量之前,这里……不能丢。”
“殿下放心!末将在,关在!” 严锋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萧令拂微微颔首,疲惫地闭上眼:“去吧……按计行事。若有紧急军情……随时来报。”
严锋知道她需要休息,不敢再打扰,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营帐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萧令拂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她独自一人,对抗着身体的极度虚弱,对抗着关外虎视眈眈的强敌,对抗着内部潜藏的杀机,对抗着来自盟友(或许更该称为潜在的对手)的算计,对抗着那来自遥远南疆的、充满未知的威胁。
父皇,母后……你们在天有灵,可能护佑这破碎的山河?护佑这不肖的女儿,能在这绝境之中,为萧氏,为这天下,杀出一条生路?
一滴清泪,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无声地没入狐裘之中。
她知道,从她打出旗号,决定抗衡谢绥、死守北境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了退路。
要么,踏着尸山血海,重整这破碎乾坤。
要么,便与这雁门关,与这北境万里河山,一同……玉石俱焚。
没有第三条路。
而此刻,远在落魂涧方向的云烨,刚刚收到凌昭通过玄麒麟卫特殊渠道传来的密报。他看着绢帛上关于南疆巫蛊族出现以及那神秘目标可能就在玄鹰堡内的消息,深邃的眼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情绪。
他缓缓将绢帛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作灰烬,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棋子,都已就位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落魂涧呜咽的山风里。
“这局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