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林家别墅彻底浸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也压在每一个林家人的心头。
悔恨与恐惧交织成的蛛网,牢牢缠缚着他们,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
时间在死寂与各自内心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地爬行到了深夜。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散发着惨淡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沙发上三个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人影轮廓。
林建国依旧维持着那个仰靠的姿势,仿佛已经与沙发融为一体;苏婉清蜷缩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板的某处纹路;林浩然则低垂着头,盯着自己交握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的手。
二楼,林薇薇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死寂得令人不安。
这种令人发疯的静默,最终被林建国打破。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粗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是一种难看的灰败,眼袋深重,嘴唇干裂。
“都过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力竭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濒临绝境般的决绝,“书房,开会。”
说完,他率先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书房。
那扇门,白天刚刚经历了老赵的惊恐造访和那番石破天惊的谈话,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像是一个通往未知审判的入口。
苏婉清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茫然地、踉跄地跟了上去。
林浩然犹豫了一下,也默默起身。
林建国走到林薇薇的房门前,停顿了片刻,没有敲门,只是用沙哑的声音又说了一遍:“薇薇,出来,开会。”
房间里沉寂了几秒,然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房门被猛地拉开。
林薇薇站在门口,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眼底布满了血丝,眼神却像两簇幽暗的鬼火,带着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与扭曲亢奋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越过林建国,走进了书房。
林家四人,终于以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氛围,重新聚集在了这间象征着权力与核心的书房里。
沉重的实木书桌,昂贵的皮椅,此刻却仿佛成了审判席。
林建国坐在主位,双手用力地按在冰凉的桌面上,试图汲取一丝力量,但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寒意。
他环视着面前的妻子、儿子和女儿。
苏婉清低着头,双手神经质地绞着衣角,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林浩然坐在她旁边,脸色凝重,目光低垂,看不出太多情绪。
林薇薇则坐在最远的位置,抱着双臂,下巴微微扬起,嘴角抿成一条倔强而冰冷的直线,眼神飘忽不定,偶尔扫过父母和兄长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和怨恨。
“今天的事,你们都清楚了。”林建国开口,声音低沉而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第七区’……老赵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我们现在,是在悬崖边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才艰难地继续说道:“叫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下,我们林家,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林薇薇几乎是立刻嗤笑出声,那笑声尖锐而刺耳,在压抑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还能怎么办?像那个姓秦的说的一样,‘守好本分’,夹起尾巴做人,祈祷林晚意和她背后那些人,把我们当个屁给放了呗!”她的话语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怨毒。
“薇薇!你怎么说话的!”苏婉清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斥责道,但声音里却没有多少底气。
“我说错了吗?”林薇薇猛地转向母亲,眼中的鬼火燃烧得更旺了,“难道我们还能做别的?去求她?你看看浩然哥,连封邮件都发不出去!去找关系疏通?连赵叔那样的人都吓得屁滚尿流,谁还敢沾我们家的边?!我们现在就是瘟神!是沾不得碰不得的炸药包!”
她的话像是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让林建国和苏婉清的脸色更加难看。
“那……那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等死吗?”苏婉清的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林建国,“建国,你想想办法啊!你以前那么多朋友,那么多关系……”
“朋友?关系?”林建国惨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自嘲,“婉清,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在‘第七区’面前,我那些所谓的朋友和关系,连个屁都不是!
老赵的反应你没看到吗?他现在估计后悔死了今天踏进我们林家的大门!谁还敢在这个时候跟我们扯上关系?避之唯恐不及!”
他用力捶了一下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宣泄着内心的无力与愤怒:“我们现在是孤岛!是被隔离的!任何试图向外求援的行为,都可能被视为‘不安分’,都可能引来更快的毁灭!”
这番话,让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林薇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在说“看吧,我说对了”。
苏婉清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绝望的灰暗。
“爸,”一直沉默的林浩然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相对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我觉得……薇薇的话,虽然难听,但……可能是我们现在唯一的选择。”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父母和妹妹:“‘守好本分’,不仅仅是听话,更是一种姿态。一种我们认栽了,我们怕了,我们绝对不会再去招惹林晚意、不会给‘第七区’添任何麻烦的姿态。只有这样,或许……或许才能换取一线生机。”
“可是……可是集团怎么办?”苏婉清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说,“公司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外力帮助,迟早要破产的啊!到时候我们……”
“破产?”林薇薇再次冷笑,打断了母亲的话,“妈,到现在你还想着公司?想着钱?命都快没了,还要钱有什么用?!你以为破产就是最坏的结果了吗?比起被‘第七区’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抹掉,破产算个屁!”
“抹掉”两个字,像是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每个人的心脏。
苏婉清猛地打了个寒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浩然说得对。”林建国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决绝起来,“现在,活下去,保住林家……保住我们这些人,才是最重要的!公司……顾不上了!”
做出这个决定,对于将林氏集团视为一生心血的林建国来说,无异于亲手剜掉自己的一块肉。
但他知道,这是断尾求生,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从明天起,”林建国的声音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沉重,“集团……进入破产清算程序。所有能变卖的资产,尽快处理,偿还债务。我们……搬出这栋别墅。”
“搬出去?!”苏婉清失声叫道,这栋别墅是她贵妇身份的象征,是她经营了半辈子的巢穴。
“必须搬!”林建国的语气不容置疑,“这里太扎眼了。
我们需要低调,需要尽可能地……消失在公众视野里。
找一个普通的地方住下,越不起眼越好。”
他看向林薇薇,目光严厉:“尤其是你,薇薇!收起你所有的心思!不准再对林晚意有任何怨恨的表示,更不准私下里做任何小动作!如果因为你,再引来什么麻烦,我……我第一个不放过你!”他的话语带着一丝狠厉,显然是真的怕了。
林薇薇迎着父亲的目光,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别开了脸,没有反驳,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扬起的下巴,显示她并未完全接受。
“浩然,”林建国又看向儿子,“你……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或者想离开……家里也不会拦着你。”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他知道,这个家如今是个泥潭,儿子或许有更好的出路。
林浩然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先留下来吧。这个时候……家里需要人。”
林建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慰藉,点了点头。
这场在深夜、在巨大恐惧和绝望压迫下召开的家族会议,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智慧的碰撞,只有一种近乎屈辱的、无奈的共识——认输,退缩,舍弃过往的荣光,以最低的姿态,祈求那未知危险的远离。
“那就……这样吧。”林建国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挥了挥手,“都……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苏婉清呜咽着,被林浩然搀扶着离开了书房。
林薇薇也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背影僵硬而冷漠。
书房里,只剩下林建国一个人。
他怔怔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无形的、名为“第七区”的巨兽,正潜伏在黑暗深处,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家族会议,定下的不是复兴的蓝图,而是屈辱的撤退路线。
一种名为“认命”的绝望,开始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林家每一个人的心脏。而在这绝望的土壤里,某些更加黑暗和危险的东西,似乎也在林薇薇那沉默的背影下,悄然滋生。
夜,还很长。林家的寒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