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秋雨初歇,京城西城恒昌当铺的门前,青石板路被洗得湿漉漉的,映出铅灰色天空的倒影。
当铺的门面不大,黑漆招牌已有些斑驳,“恒昌”二字也失去了金漆的光泽。两扇厚重的木门半掩着,透出里头昏暗的光线和一股陈旧物件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这里不像东市那些大银楼、大当铺般热闹光鲜,来的多是些为生计所迫的底层百姓,或是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需要急换现钱的边缘人。
沈芷今日的装扮刻意朴素了许多。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细布衣裙,发髻上只簪了一支寻常的银簪,脸上薄施脂粉,眉眼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愁绪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手里挽着一个不起眼的蓝布包袱,步履略显迟疑地走到恒昌当铺的台阶下,抬头看了看招牌,犹豫片刻,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抬步走了进去。
柜台很高,几乎到她胸口,上面立着密密的栅栏,只留下几个小小的窗口。一个戴着小帽、满脸精明的朝奉正伏在柜台上拨弄着算盘,见有人进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当东西?”朝奉的声音拖着长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是……是。”沈芷的声音放得低柔,带着点怯意,她将包袱举到小窗口前,小心地解开一角,露出里面那个扁平的旧木盒,“劳烦您给掌掌眼,看看这个……能当多少?”
朝奉漫不经心地接过木盒打开,看到里面的蟠螭纹玉佩,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拿起旁边的放大镜,对着玉佩仔细看了半晌,又用手掂了掂分量,指尖摩挲过那处独特的磕痕。
“和田青玉,质地尚可,雕工是旧工,有些年头了。不过,这玉色不够纯,水头也一般,边上还有磕碰……”朝奉放下玉佩,拉长了调子,开始挑毛病压价,“死当还是活当啊?死当的话,最多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两?”沈芷的声音带着失望。
“三十两?”朝奉嗤笑一声,“三十两银子?想什么呢!三两!”
沈芷的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抱紧了包袱,声音有些发颤:“这……这可是家里老人留下来的老物件,说是有些来历的。三两……太少了。掌柜的,您再仔细看看,这蟠螭纹,这包浆……”
“来历?来这儿的哪个不说自家东西有来历?”朝奉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这个价,要当就当,不当拿回去,别耽误工夫。”
沈芷咬着下唇,眼中浮起水光,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半晌,她才像是豁出去一般,低声道:“我……我想见见你们掌柜的。这玉……这玉不止这个价。我家急等钱用,若掌柜的肯出个合适的价,我……我便死当了。”
朝奉狐疑地打量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眼前这妇人,容貌清丽,气质不像寻常小门小户,但也绝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此刻那份焦急和窘迫倒不似作伪。他想起最近东家钱老六似乎手头很紧,再三叮嘱要留意“大货”,若是看走了眼,让东家知道有好东西自己没留住,怕是要吃挂落。
“等着。”朝奉丢下两个字,转身掀开帘子进了后堂。
沈芷微微松了口气,手心已沁出薄汗。她知道,第一步成了。她故意要价,又坚持要见掌柜,就是为了引起足够的重视,让钱老六不得不亲自出面。
不多时,帘子再次掀开,一个穿着绸缎长衫、体态微胖、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正是钱老六。他面色有些晦暗,眼神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焦虑和疲惫,但看向柜台上的玉佩时,那双小眼睛里还是瞬间闪过生意人特有的精光。
他接过玉佩,看得比朝奉仔细得多。不仅看了雕工、玉质、磕痕,还用指尖反复摩挲玉佩边缘,凑到鼻尖闻了闻,甚至对着光仔细查看内部纹理。良久,他放下玉佩,看向沈芷,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试探:“这位娘子,这玉佩,你说是家传的?”
“是。”沈芷点头,语速放缓,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是家翁早年所得,一直佩戴。若非家中突遭变故,急需银钱周转,断不会拿出来典当。”
“家翁是……”钱老六拖长了调子。
沈芷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神色:“家翁已过世多年,生前……曾在南边做过些小生意。”这话说得模糊,既给了想象空间,又不会留下把柄。
钱老六“哦”了一声,也不知信是没信。他又掂了掂玉佩:“玉是不错,老玉,这蟠螭纹也有些古意,像是前朝中期的工艺。可惜边上有这处磕碰,品相有损。这样吧,看你急用,我出个实诚价,死当,五十两。”
五十两,比朝奉出的价高了十几倍,但距离这块玉佩的真正价值,以及沈芷的预期,还差得远。这显然是钱老六在试探她的底线,也说明他虽然急需用钱,但奸商本性未改,还想尽可能压价。
沈芷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很坚持:“掌柜的,实不相瞒,来之前我也打听过行情。这块玉,若完好无损,遇到识货的,百两银子也值得。即便有这处瑕疵,八十两总是值的。我家中等钱救命,等不起,这才拿到您这儿来。六十两,不能再少了,而且我要现银三十两,其余三十两,要‘通宝银楼’见票即兑的小额银票,十两一张的,方便使用。”
她特意强调了“通宝银楼”和“方便使用”,同时目光平静地迎向钱老六。
钱老六听到“通宝银楼”四个字时,眼皮几不可查地跳了一下,虽然瞬间恢复了正常,但那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沈芷的眼睛。他捻着手指,脸上堆起假笑:“这位娘子倒是懂行。不过,小店本小利薄,一下也拿不出这许多现银。而且,通宝银楼的银票……呵呵,不瞒你说,近来兑付有时也不甚爽利。不如这样,我给你四十两现银,再开三十两小店的银票,信誉担保,随时来取,如何?”
他拒绝了使用通宝银楼的银票,甚至隐隐暗示通宝银楼最近有问题,这本身就耐人寻味。而且,他提出的方案,显然是想把更多债务(银票)留给自己这间当铺,而非动用可能已经紧张的其他渠道的资金。
沈芷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露出更加为难和焦急的神色:“掌柜的,不是我不信您。实在是……家中等米下锅,病人等着抓药。若非实在无法,谁愿将祖传之物死当?我需得现钱。六十两,现银三十两,通宝银票三十两。若实在不便……那我只好去别家看看了。”说着,她作势要去拿回玉佩。
“哎,别急,别急嘛!”钱老六连忙伸手虚拦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飞快地计算得失。三十两现银他还能凑凑,但通宝银楼的三十两银票……最近那边风声也有点紧,陈有财那小子滑头得很,大额的支取已经开始推三阻四了。可眼前这玉佩,若是运作得当,遇到喜欢的买家,卖个七八十两不成问题,里外里还是有的赚,关键是能立刻拿到三十两现银,能解一部分燃眉之急……
他最近被黑虎的人逼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各处能挪用的钱都挪用了,能借的也都借遍了,可那窟窿还是填不上。昨夜回家,总觉得巷子口似乎有生面孔晃荡,惊得他一夜没睡好。这妇人看起来只是个寻常人家遇到难处的,应该没问题……
“行!”钱老六一咬牙,拍板道,“就当结个善缘!六十两就六十两!现银三十两,通宝的银票三十两!”他转头对朝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取三十两现银来!再开一张三十两的通宝银票,要十两一张的三张!”
朝奉应了一声,连忙去了后堂。
交易很快完成。沈芷仔细验看了银锭和银票,确认无误后,在当票上按了手印。钱老六将玉佩收好,脸上挤出笑容:“娘子收好,慢走。以后若还有什么好物件,尽管拿来,价钱好商量。”
沈芷微微颔首,将银两和银票小心收好,放进包袱,又似不经意地低声叹了一句:“多谢掌柜。如今这世道,家里有点值钱东西,也轻易不敢露白。听说西城这边,近来夜里也不太平,总有生面孔走动。掌柜的生意做得晚,回去时也当心些才好。”
她这话说得声音很轻,语速也快,说完,也不看钱老六骤然变色的脸,抱着包袱,匆匆转身离开了当铺,很快消失在门外湿漉漉的街道上。
钱老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的苍白。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朝奉,厉声问:“刚才那妇人,你可看仔细了?是什么来路?以前可曾见过?”
朝奉被他吓了一跳,茫然摇头:“没、没见过啊掌柜的。看打扮就是普通人家,像是真遇到难处了……掌柜的,怎么了?”
“没什么。”钱老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心脏却怦怦跳得厉害。那妇人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提的关切?还是……意有所指的警告?
“夜里不太平”、“生面孔走动”……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最近本就疑神疑鬼,觉得被人盯上了,此刻被这陌生妇人一点,那种不安感瞬间放大,攫住了他的心脏。
难道……难道东窗事发了?还是陈有财那边……不,不会,自己只是帮忙处理些“湿货”,拿点跑腿钱,账目都做平了……除非,除非陈有财那厮想把自己推出去顶缸?或是刘相爷那边觉得他知道太多,要……
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钱老六的内衫。他看着门外阴沉的天色,只觉得那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头顶,让他喘不过气。
沈芷快步走出恒昌当铺所在的巷子,拐过两个弯,确定无人跟踪后,才放缓脚步,轻轻吐出一口气。手心里,依旧是湿漉漉的。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她身边。车帘掀开一角,露出林重山沉静的脸。
“上车。”
沈芷迅速登上马车。车厢里除了林重山,还有扮作车夫的赵十二。
“怎么样?”林重山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问。
沈芷定了定神,将当铺内的对话和自己的观察,一五一十仔细说了一遍,最后道:“……我最后那句话,他脸色立刻就变了,虽然强撑着,但眼神里的惊恐慌乱藏不住。而且,他果然对‘通宝银楼’反应异常,推三阻四不想用他们的银票,很可能那边也出了问题,或者他自己已经无法从那里顺利支取大额银钱了。”
林重山目光锐利如鹰:“他越是惊慌,就越好。这说明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而且这危险迫在眉睫。我们给他的那点提示,就像在干燥的柴堆里扔进了一颗火星。”
赵十二一边驾车,一边头也不回地低声道:“嫂子进去的时候,我在对面茶摊盯着。你出来前,有个穿着短打、像是力巴模样的人在当铺门口晃了一下,朝里面瞥了一眼,很快就走了。那人脚步很稳,下盘扎实,不像普通的苦力。还有,恒昌后门那条巷子,这两天确实多了两个生面孔摆摊,但眼神总往当铺后门瞟。”
果然!刘雍那边的人,已经开始监视,甚至可能准备动手了。钱老六这块“鸡肋”,恐怕很快就要被舍弃。
“重山,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直接去找他?恐怕他现在谁都不敢信。”沈芷有些担忧。
“不急。”林重山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火候还没到。他现在只是疑神疑鬼,还没到绝境。黑虎的债,是他眼前最直接的催命符。等他被黑虎的人逼到走投无路,又被潜在的‘灭口’阴影吓得魂不守舍时,才是我们出现的最佳时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十二,你安排两个机灵的、生面孔的兄弟,混到黑虎那边去,不用做别的,只需在合适的时机,‘提醒’一下黑虎,钱老六可能不止欠了他的债,还可能马上要‘消失’了,让他加紧催逼,最好闹出点大动静,让钱老六彻底崩溃,也让那些监视的人不敢轻易下手。”
“明白!”赵十二应道。
“另外,让盯着钱老六和另一拨人的兄弟加倍小心,既要盯紧,又不能暴露。尤其是钱老六,我要知道他每天的动向,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情绪如何。”
“是!”
“那我们呢?”沈芷问。
“我们?”林重山看向妻子,冷峻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柔色,“我们回家,等。等鱼自己咬钩,等火烧到最旺。芷儿,你今日做得极好,恰到好处。剩下的,交给时间和他们自己的恐惧。”
马车在湿滑的石板路上辘辘前行,驶向他们在京城暂时栖身的小院。沈芷靠在车厢壁上,感受着身侧丈夫传来的沉稳温度,一颗悬着的心渐渐落回实处。
她知道,猎网已经撒下,诱饵已经抛出。钱老六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惊鸟,四面楚歌。而他们,则需要极致的耐心,等待那只鸟在绝望中,主动飞向他们预留的那一线,也许是唯一的生机。
隐忍,不是为了退缩,而是为了在最关键时刻,发出那致命的一击。
风雨欲来,暗流汹涌。而真正的猎人,往往在风暴眼中,保持着最可怕的平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