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无垠的、绝对的、拒绝任何杂质与定义的纯白。
我“站”在这片虚无之上，脚下是那个螺旋洞窟的扁平投影，像是儿童用粉笔画在地面上的粗糙涂鸦。身体的感觉变得怪异——晶化的右半身不再沉重，而是变成了一种“概念性描述”；左半身的混乱能量则像是一团被强行捋直、贴上标签的“待分析数据集”。唯有胸腔深处那点本源之光，还在抵抗着这种全方位的“格式化审视”。
阿响在我左侧，身体微微抽搐，他的“倾听”能力在这里变成了巨大的负担——那冰冷的“声音”并非声波，而是直接冲刷意识的信息流。铁锈的合金身躯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编码纹路，仿佛正在被解析材质与结构。老烟斗的烟斗熄灭了，他紧皱眉头，似乎在对抗某种对“记忆”的索引。陈景锋的投影最为稳定，但边缘也在不断波动、重组，适应着这个空间的底层协议。
墨翁……墨翁的身体变得半透明，他承载的“被遗忘信息”正在与这片纯白空间发生剧烈反应，像是墨水试图染透一张无限吸水的白纸。
而前方——
那由流动几何结构组成的“清道夫交互界面”，没有眼睛，没有面孔，没有情感。它只是一套“程序”，一套用于执行“认知重置”的协议。无数发光的线条与多边形在其中生灭、重组，每一次变化，都伴随着对我们存在每一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评估”。
`分析对象：编号73“现实异常保育区”内聚合体。`
`组成成分检测：`
`- 有机生命模板（残损，高熵化，非法则结晶共生）...`
`- 信息态灵体投影（非常规承载协议）...`
`- 机械改造单元（低技术层级）...`
`- 记忆载体（信息污染度74%）...`
`- 未定义能量核心（与“源初之火”印记相似度0.3%）...`
`- ……`
`综合判定：高度异常，信息冗余度超阈，结构不稳定，存在延续必要性存疑。`
那“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
“必要性存疑？”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在这里传播得很奇怪，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无法激起。“谁规定的‘必要’？你们吗？”
`规定者：第7次认知重置协议（基础版本）。为确保存在界域整体信息结构稳定，熵增速率需控制在阈值内。当前聚合体构成，显着提升局部熵值。`
“熵……”老烟斗低语，“它们把一切生机、变化、意外……都视为需要被清理的‘混乱’。”
`更正：并非清理。是格式化与重置。回归基线模板，消除冗余，确保系统长效运行。` 几何结构平静地重组，`你们被允许进入“保育区”，已属特殊处理流程。请提交“存在延续论证”。`
“论证？”铁锈的机械臂发出咯咯的摩擦声，“老子活着，还需要向一堆石头证明？”
`有机生命体的情绪化反应，属冗余信息，不计入有效论证。倒计时开始。`
一个半透明的、复杂的多面体在纯白空间中浮现，内部开始有光点流动，像是某种倒计时装置。
“等等！”墨翁艰难地抬起头，他半透明的身体里，那些被封存的“被遗忘信息”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泻出来，化作一片片灰色的、带着陈旧气味的文字与画面，漂浮在纯白中。“根据……根据我承载的、来自上一次重置周期前的碎片信息……‘保育区’设立初衷，是为保存‘可能具备潜在进化路径’的异常样本！你们不能仅仅因为‘熵增’就格式化！”
`信息源验证：确认为上次重置周期残留数据碎片，可信度17%。` 几何结构毫无波澜，`“潜在进化路径”论证，需提供明确、可观测、符合逻辑递进的演化模型。请提交。`
可观测的演化模型？
我们面面相觑。我们都是挣扎求生的“错误”，哪有什么符合高等文明逻辑的“演化蓝图”？
倒计时多面体内的光点流动加速了。
阿响突然抱住了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它们……它们在用我们的记忆……构建模型！”他嘶喊道，“它们在抓取所有碎片，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拼不出来……太乱了……太矛盾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记忆。我们的记忆，正在被它们随意翻阅、分析、拆解。姐姐的微笑和陈警官的血，镜廊的低语和古镜的温暖，秩序晶体的冰冷和本源之光的炽热……所有这些混乱、痛苦、爱与牺牲交织的碎片，在“清道夫”的评估体系里，只是一堆矛盾、低效、无法自洽的“错误数据”。
一股冰冷的愤怒，取代了最初的茫然与压迫感。
“所以，”我看着那毫无情感的几何聚合体，一字一顿，“你们评判我们是否该‘存在’的标准，就是看我们是否‘整洁’、‘有序’、‘符合你们的逻辑’？”
`效率与稳定，是存在延续的基础。混乱终将导向自我湮灭。`
“那爱呢？”我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螺旋投影随着我的动作漾开细微的波纹。“恐惧呢？为了他人甘愿牺牲的愚蠢呢？在绝望中依然不肯放弃希望的那一口气呢？这些在你们的评估体系里，算什么？”
`情感变量，属复杂生物化学与神经电信号产物，可模拟，非必需。牺牲行为，在群体模板优化中可归类为特定情境下的冗余个体删除。希望，为对概率的乐观误判。`
它平静地列举，像在背诵教科书。
纯白空间里，开始浮现出画面碎片——那是从我们记忆里提取的“样本”：
姐姐林镜晚最后一次回头，眼神温柔决绝，然后身躯化为光点消散（`个体自我删除，非最优群体策略`）。
我与“回响”在镜廊中搏杀，浑身染血，指甲剥落（`低效能量运用，高风险行为，不推荐`）。
老烟斗为保护阿响，用身体挡住镜廊生物的腐蚀液（`无效防护，导致双单位损伤`）。
每一段记忆，都被打上冰冷、无情的标签。
倒计时多面体的光点，已经流过了三分之二。
“够了。”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纯白空间里没有空气，但“呼吸”这个动作本身，是我对自己“存在形式”的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