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
这个月黑风高夜里,白晨确实如很多人曾担忧的那样越狱了。
第二件事:
白晨在越狱前于床底下安装了定时的塑胶炸弹,把一个半月间自己和监狱室友——不愿透露姓名的任一先生——共享的牢房炸了个稀巴烂。
第三件事:
任一神奇的没有死。因为他奋发图强,在炸弹引爆前逃了出来。
现在,追究牢房的门锁怎么会比魔术师的水箱还要不坚固,让白晨从中失踪,然后不久就被紧急逃命的任一二次突破已经成了其次。现在最为恐怖的安全隐患可以说绝对是白晨究竟怎么在监狱搞到塑胶炸弹这件头等大事。
——毕竟白晨是谋杀犯罪分子的行家,而且行业中声誉有口皆碑。他能带进来一个炸弹,怎么不能预判他弄来了第二个,“送”给这里的其他邻居?
经过重点排查,监狱狱警和肉耳听到消息不分昼夜直接厚着脸皮凑过来调查的梁安发现,唯一可能的机会发生在二十一天前的一次放风——监狱卫生间监控短暂失灵,但被复制了一段用来掩人耳目。倒也不能说有人玩忽职守,因为其中的时长只有二分四十一秒。
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发生在警方无人知晓的二分四十一秒以内。
而根据月杨山监狱查房的规律和仅有的漏洞,他们判断,白晨这段时间里要想长期藏匿爆炸物,唯一可能的场所就是他自己的床底下。
但那可是一个简陋到能被一个人跳一下的动能和冲量触发的炸弹。
这个胆大包天的天才杀手拉着一位教唆犯的性命一起睡在炸弹上足足二十一天,这才制造了近乎荒诞的一场爆炸演出。他甚至控制了当量,除了隔壁床尾靠墙的幼女强奸犯被碎墙砖埋了个正着,其他人都只是或多或少的受伤。
——只能说白晨这人表面白净斯文,但主打一个某事在人成事看天,就是个不要命的,生来自带一种“你活我也活”不如“你死我也死”的拼劲。
虽然这件事在他的策划里应该还是有一点美中不足,唯一室友任一小宇宙爆发逃出了牢房,甚至给自己找了半个能用的掩体。但逃脱直面塑胶炸弹的险境不意味着他没被碎石块蹭在身上——年轻人还是皮实,只是负了一点小伤。
任一哪怕因为气浪冲击倒头就睡,事发不过四小时就醒了。
噩梦恐怕都是自己被炸成碎块、实在很不踏实的一觉睡醒以后,任一便发现自己和其他附近受伤的罪犯一起被送到了医院。
比起其他残暴分子,他虽然没有亲自动手杀伤过人,但在防范措施上的待遇相同,只是一部分稍微自由一些,不止是因为只是轻伤,还有不下火线:
虽然两手都被拷在了病床栏杆上,但他的床头有监狱的结构图,床尾还放着一个昂贵沉重的手提电脑,暂时没有息屏的屏幕上展现了更多的相关线索,用来帮助任一回忆生活中的某些细节。
意思很明确,人要恢复、但活还是要干的。
受了伤的任一言行举止竟然意外的人模狗样——或许是因为医院里人流往来太多,让他下意识捡起了自己以前当经纪人时的那种普通人的做派和包袱,说话的节奏感都带上了几分被动为主、窝囊为辅的社畜风味。
“……那个定时炸弹刚开始响的时候,我只认为原因在于喻陈子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现在么,我比较怀疑,这事是不是你和他一起策划的。你是为了尽快能够到一个你方便控制的地方,名正言顺的让我开始帮你们办事。”
喻陈子是白晨现在的社会身份和化名。比起警队里调查过那个家伙的人习惯使用的本名,这个名字在记录中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江卓的私人秘书出现,也有一套虚假但完善的档案信息,最后的“结局”是落进了监狱里。
虽然表面上没有漏洞,但这个身份其实非常没有营养,深度调查后就可以看出是十几年前借助异地政务系统临时更新的漏洞,复制被注销的真人身份进行改名而伪造的空壳。总之白晨这个人本身既有代号又有本名,这就导致了昱州市局的人除了报告里写两句都不用这个称呼,而监狱里大多互称绰号,狱警则用编号,现在也只有任一一个人会用那个名字来称呼这位传奇的连环杀手。
任一非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为解决掉一种长久的陌生的情绪,和另一只豺狼签了某种不具名的卖身契。但实际上他早该知道的:毕竟热爱压榨下属的梁扒皮名声远扬。他从被抓进来以前的调查中就知道了这件事,本该更加警惕。
真的只是探病、工作都是顺带的梁警官倒是很坦然。但他也认为,探病的人一般都有一个绝好的机会闲聊。
于是他开门见山的直接问道:“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认识宋荆的?”
这时候就显现出了任一虽然已经开始扮演正常人的角色,但终究不算正常人的本质。换作任何处在这种境地的人,就算不大惊失色,也得专程看一眼梁安,起码要忍不住问一句这件事怎么几小时前还一无所知,突然被提起来。
但任一连手上的水杯都没颤一下,接着拿纯净水润了润嘴唇,然后放下。
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刚才梁安问的压根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处于房间里同一方向的透明人。
但是梁安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忽然发现如今这种情况多少陷入了一种“谁先开口质问谁就输了”的小学生较劲氛围,便也没有立刻吱声。
“……”
场面僵持了足有三分钟才被从沉默中打破。
倒也不是谁先沉不住气,而是医院的护士过来查房。这所医院距离监狱很近,时常有打架斗殴的犯人上着镣铐被送过来,因此护士也都见过大世面,只是瞄过去看了一眼任一的手铐,然后视线自然而然转向了他的脸——大概只是确认一下他的脸色有没有太乖——但很快护士小同志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疑惑。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到过你?”
梁安这时飞快被唤醒了记忆——这货年纪轻轻给两个大明星当经纪人,自己也算半个公众人物——挑眉看向任一,想知道他会对这种事有什么反应。
任一还是不说话,回以一道直白的视线,像个脑袋被撞坏了的哑巴,就这么面无表情和一尊坐在病床上的门神一样,直直看向对着他说话的护士。
最终还是梁安看着护士被无视因此有些不悦的眼色,干咳一声主动说道:“大概因为这家伙上过社会新闻吧?报纸版面蛮大的,呃,网上应该也有。”
他还考虑到了这年头大多数人应该没有看报纸的习惯。
“啊?这样吗。”护士将信将疑,觉得这个警察同志还挺好说话,就顺口问了一句,“还这么年轻,他是犯了什么事?”
问完她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不对……抱歉,这是保密信息吧?抱歉抱歉,算我多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梁安替人豪爽的一摆手,“就一个教唆犯而已,没什么含金量。要我说在他这用上手铐都是浪费了——今晚劳烦你们加班了。”
等到护士换完绷带走出了门,梁安也不好意思再当一回聋哑人了。
“我呢,意外的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客观联系,所以托人去找了下你们生命中可能遇见的连接点。不专门查或许还有些隐蔽,但是只要循着特定的、换作平时让人毫不起疑的轨迹作为线索反向追踪,以宋队那种不遮不掩的行为习惯,确实能够找到她开始调查你的起点,以及你们偶然碰见的可能事件。”
他见到任一没有动静,叹了口气,“幸好……”
可任一偏偏要在这是打断他,“幸好,你们有个曾经在十三岁那年用学校服务器黑进了教育部系统,比起修改成绩只是想要用幼稚的手段调查为奖学金名额被拿走的同学打抱不平,却在被教育时才知道对方根本是在利用自己——无论这件事里体现的智商如何,在‘人肉’这方面都绝对履历丰厚的人才。”
“……好吧,我不太遵纪守法的下属刚才发现宋队的记录有一段异常。”梁安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格外谨慎,“她作为一个出了名的工作狂,却在那个关键的时间段临时请过一次假。理由写的是‘社区支援活动’——要知道,宋支队长是个非常理性克制的人,一向觉得自己该把精力全面放在案件调查当中。尤其在成为支队长之后,觉得任何非必要的分心都可能导致潜在的失职。”
任一挖苦,“你自己的警察履历和人家重合不多。这应该是那个有莫名其妙的英雄情结,勤俭持家、听话到把宋荆当神来崇拜的刑警转达给你的吧?”
他也终于透露出了一点他确实存在的和宋荆的关联——梁安可没有和他讲那么多邵梓性格上的细节,能知道的这么细,只能说在宋荆最后当着邵梓的面无意间提及任一的同时,任一也在谈心时听到了宋荆关于邵梓的描述。
——毕竟邵梓这家伙在还没进三支队正常办案时从来都是行动中被警队视为“不一定是最好,但绝对错不了”的万金油搭档。除此以外,介于那个比较私人的“勤俭持家”,或许还有一定当“别人家孩子”的对比作用。
梁安忽视了任一的见缝插针,继续正题。
“我让人把时间线对照了一遍,发现你就读的中学在同一天举行普法宣讲,被‘抽取’选到的公开课示范班级正好是你所在的那个。”
任一反客为主:“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那天后虽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宋荆从警局返回的时间点和回家时智能门锁解锁时间差平均多出了二十分钟左右,范围在八分钟到四十分钟之间不等——不要觉得这种数据太私人,毕竟那时离宋荆去世时间不远,很多看似没有必要的记录都一直存在档案里备用。而据我所知,如果在宋支队长日常通勤的路线里加上你所居住的福利院这一地点,正好需要多出那个关键的十分钟。”
“所以你判断她一直在观察我。”
任一终于开口,语气轻飘飘,像是接了一个和自己无关的问题。
“不是判断。”梁安耸肩,“她那种人有严谨的时间规划,不会凭空花时间做一些琐事。但二十分钟算上路程也做不了什么,我判断比起观察,她应该是要以此确定你清楚她每天都会来一趟——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
“所以,我可以合理推断,你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敏锐地预判到了你具有危险性。宋荆认为你很危险,但在她留下的纸面记录里,没有任何话显示她想抓捕或监视一个人,连怀疑的对象都没有和人说过。她的直觉非常敏锐,对所有还未发生的最坏可能性都保留余地,这一点是她的职业信条。”
但是她没想到那种更坏的可能性——自己在猝不及防的时间点因为别的缘由出了事。
任一侧了侧头,像是在等待后续。
梁安把笔记本往前推了推:“这就是我能查到的全部信息。”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特意观察了一下任一的表情。
“现在轮到你补充细节了。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对吧?”
空气停顿了几秒钟。
任一才慢慢开口:“那家伙第一次走进教室,我就知道她是个警察。”
“因为职业习惯?”梁安问。
“……因为我父母的案子,我对‘会把人预设为调查对象’的职业训练过敏。”任一嗤笑一声,“她看我的方式不是老师也不是社工,而是调查者。”
梁安摸摸下巴,“根据我对你的理解,我猜测你故意引起了她的注意?”
任一是个相当自大的人,梁安一直觉得这家伙的分析性质思维模式和自己有一部分的相似。但是不同点在于,自己的自大可比这家伙低调多了。
“我确实做了测试,”任一相当骄傲地承认,“我随便找了个同学,故意挑衅、命令、施压,就当着那些人的面。我的目的只是确认她的注意范围。”
梁安挑眉:“她当然看出来了。”
“当然。”任一淡淡重复,“但是比你想象的更离谱。”
他说着停了一下,像是在筛选合适的语言。
“她课间叫我出去,直接这么说:用假装恶劣来引起别人注意毫无意义,维持你平时坚持的表象就好——你如果哪天真的走错了路,我才会让你去一个犯罪者该去的地方。”
梁安愣了下:“她真的直接就这么说了?”
这句话就像是完全切入了任一这个人行为模式的本质。而那时的宋荆只是在档案上看到过任一这个人,正式见到他的时间应该还不过一个小时。
任一撑着自己的半颗头,“我到后来才明白了她得出这种判断的原理。她是观察了被我‘霸凌’的那位同学反应,察觉到对方出于意外感的困惑和不解,知道这表示这种情况不是常态,所以能够分析出我是专门做给她看的。”
他轻轻叩了叩床栏杆的铁边,像是嘲讽,却又像是某种掩藏不住的敬意:
“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不会把人性中的恶念当成判定为负面的预设条件,同时能够当机立断做有用的事,而非仅仅是顺其自然、静观其变的人。”
所有和宋荆这位昱州市警队内的传奇人物产生过交流的人无一例外对她有极高的评价。但能从任一嘴里也得到近似的结论,梁安觉得比谁都不可思议。
非要代入相同的情景进行判断,当时的任一进了福利院但身份尴尬,年龄也已经是大孩子中的大孩子,基本就是程序性度过几年后自己进入社会生活的节奏。要不是他的个人意愿,可能那几年压根都不用从他妈那栋房子里搬走。
他不是寻常意义上需要关怀的孩子,但需要足够合适的引导。这种情况和江秋的需求比较类似——虽然梁安个人认为以江秋的情况就算自行发展也不可能产生主观恶意,最多是被利用,和任一这种自带恶意的麻烦家伙截然不同。
无论如何,如果宋荆没有死,她就这么花费下班后的十分钟来警告这个孩子他随时会被警察阿姨抓走而不要走上歪路,甚至因为某些事件发生,开始有时干预一下对方的选择和精神状态,或许以李烈钧开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我还有一件事比较好奇,”梁安摸了摸下巴,“你和宋荆的交流、对宋荆的了解显然不止来源于‘每天被盯梢一次’,真正明白尹慧希和自己有关应该也以这件事为起点。所以和宋荆认识的契机之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任一瞥了他一眼,“这是另外的价钱。”
“好吧,我也没那么想知道这种没用的八卦……”梁安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不礼貌的打断了。
“你知道顾凌调查宋荆的情报来自谁吗?”
梁安面露迷茫,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这件事也和你有关?”
“是啊。那个人的志向完全是成为翻版的宋荆。我在和宋荆熟悉后,也因为面临作为私生子的财产连带责任问题被宋荆推荐找她咨询过两回。说真的,她就是那种有才智也有仁慈,但后者只是志向,本质没那么完全利他的人。”
任一微微仰头,手上玩弄着自己伤口上覆盖的敷料和绷带。
“但她对宋荆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我觉得她很适合代为调查这件事,在后头小小推了一把,可惜后来被某些人阻止了。”
梁安眉毛一跳,“这大概是你做的坏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次了。毕竟你不知道调查过程会面临什么危险,还算情有可原。哪怕是我自己在相同的境地里也许会都会做同样的事。你那个时候应该在准备高考没错吧?”
“或许有影响,但这也说不准。比如现在我就觉得把事情透露给顾凌,让对宋荆的死仍旧耿耿于怀的她也一起吸纳进巡夜人是个不错的选择。”
任一的脸上缓缓流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所以,知道这一点以后,你还敢把巡夜人交给我来主导——或者说,你们这些人还想和我合作吗?”
“……你是不是见过我们局里那个姓莫的法医来着?”梁安忽然感到几分熟悉的惊悚,但语气却有种莫名的松弛感,“不过,其实没关系,我不在乎。最多提醒你担心徐天翼和顾凌这对同行在巡夜人共存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连任一也对这种反馈感到奇怪。
“我是真的觉得很累。“梁安真诚道,“尤其在和一群对我有刻板印象还特双标的家伙斗智斗勇的时候:凭什么他们干坏事就是考虑全面有深层目的,我藏着掖着就是控制欲大发的偏执狂?被骂来骂去也就罢了,都这么忙了还得承担火力偶尔挨个一两三四枪?爱咋咋地,大家要不都毁灭吧,无所谓了。”
只是想找机会撂个挑子,怎么就非得一步一步来、还这么艰辛呢?
? ?理论上下一章应该就完结了,我再确定一下有没有必须要解决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