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冬至刚过,数九寒天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丽丽走出女子监狱的大门时,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了一瞬,随即被北风扯散。她没穿监狱发的厚棉衣,穿上了我养母过去给她送来的高档羽绒服。
她谁都没告诉,只攥着那张边角发皱的假释证明,坐上了最早一班开往县城的大巴。
大巴车在积雪的公路上颠簸,窗外的白杨树光秃秃地指向天空,像极了监狱围墙边的铁丝网。丽丽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黄河故道和梨园渐渐浮现,心脏突然缩紧——王庄快到了。
这个她出生、长大,又有太多恩怨的村子,埋着他们家和村里王氏家族人扯不清的仇恨。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枝桠上挂着去年的旧灯笼,褪色的红绸在风里晃悠。丽丽下了车,拖着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帆布包,沿着结冰的小路往坐落在村子中间的家走。远远地,她就看见了一栋的小别墅——红砖墙,亮堂的落地窗,是村里最气派的房子。
那是我和王庄村里人闹多次冲突盖起来的,就是给丽丽大伯、丽丽的爸爸二柱叔一个落叶归根的温暖。
丽丽按照我那次去探望交代的位置,找到了别墅的钥匙。她推开门,院子里积着一层薄雪,墙角的月季花丛冻得发黑,只有几根干枯的枝条顽强地竖着。
她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二楼的窗户没关,冷风卷着雪沫子灌了进去,她顺着楼梯往上走,木质楼梯发出“吱呀”的欢叫,像在欢迎她的归来。
她坐在二楼阳台的藤椅上,这把椅子还是我看着装修房子时临时休息用的。几个月没有来了,藤条早已发黑发硬,却还能看出当时的精致。
阳台正对着村口的大路,来往的村民一眼就能看见她。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几个提着篮子的老太太路过,看见阳台上的丽丽,突然停下了脚步,手指着她,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丽丽不用听都知道,她们在说“王家那个坐牢的回来了”“报应啊,自己坐牢两个老的都躺医院了,她倒出来了”“盖那么好的房子有什么用,还不是绝户头”。
那些话语像细小的冰碴,砸在她的脸上,又钻进脖子里,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风越来越大,把村民的议论声刮得更清晰了。有个穿花棉袄的女人,是村里老王四的媳妇,她男人多年前因侵犯丽丽的妈妈被判了刑。
她看见丽丽,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提着菜篮子就往院子里冲,隔着紧闭的铁门,蹦着高骂:“你个丧门星!还有脸回来?我男人能被你们家连累得蹲大牢,现在好了吧,你大伯和你爹都躺医院了,这就是报应!你爹死了是都活该!你坐牢也是活该!”
丽丽低着头,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手指,她没反驳,也没抬头,只是觉得那骂声像一把钝刀,在她早已结痂的心上反复切割。
院子外的人越来越多,有抱孩子的妇女,有扛着锄头的老汉,还有放学回来的半大孩子,他们都围着铁门,指指点点,偶尔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辱骂。有个小男孩捡起地上的雪团,朝阳台扔过来,雪团砸在玻璃上,碎成一片白。
“都围着干什么!散了!”一声严厉的呵斥划破了喧闹。丽丽抬头,看见村书记尚书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司法所的老张和派出所的小李。
尚书记是我的包工头之一,给丽丽家建房子,都是他帮衬着打理的。他走到铁门前,对着围观的村民吼道:“丽丽是假释回来的,受法律保护!她大伯和爹还在医院躺着,你们就这么欺负一个姑娘家,良心过得去吗?再这样辱骂、挑衅,就是违法!”
老王四的媳妇还想争辩,被老张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老张是司法所的老同志,处理过不少邻里纠纷,他看着那女人,语气严肃:“你男人坐牢是他自己犯了法,丽丽家才是受害者。丽丽现在情况特殊,你们这样只会激化矛盾,要是闹大了,谁都没好果子吃。”派出所的小李眼神扫过人群:“都散了啊,再聚在这里,就别怪我们依法处理了!”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骂骂唧唧地往后退。老王四的媳妇走的时候,还回头瞪了丽丽一眼,淬了一口唾沫。
尚书记推开豪华的大门,走进院子,抬头看见阳台上的丽丽,叹了口气:“丽丽,你回来常总知道不,你给他说了吗?”丽丽转过头,脸上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说:“你是尚书记吧,我没事,我们家的房子给你添麻烦了。”
老张和小李也跟着进了院子,老张从包里掏出一沓宣传册,递给丽丽:“丽丽,这是村里矫正的宣传资料,你以后每周要到司法所报到一次。有什么困难,或者他们再欺负你,就给我们打电话。”
小李也补充道:“我们已经跟村里打了招呼,谁要是再敢骚扰你,我们直接抓人。”丽丽接过宣传册,指尖碰到纸页,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把宣传册攥在手里,纸页被她捏得发皱。
尚书记他们劝慰了她几句,又帮她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扫,才离开。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葡萄架的“呜呜”声。
丽丽站起身,走进屋里,关上了大门。尽管家里的一切都蒙着灰尘,但都是新的,都是我新装修的,只有客厅墙上挂着的全家福是褪色的。她走过去,用袖子擦了擦相框,那时候的爸爸妈妈很年轻,自己也很天真可爱。
茶几上放着大伯和爸爸的合影,那是去年夏天两人还没住院时拍的,都穿着白衬衫,脸和身材都浮肿的变形了,但依旧笑得一脸憨厚。
她掀开盖着的防尘布,在沙发上坐下,从帆布包里翻出一个铁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红帖,上面用毛笔写着她和我的名字,还有“天作之合”四个字。红帖的边角已经磨损,上面还留着当年洒上的红酒渍。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大,拍打着窗户,发出“砰砰”的声响。丽丽没开灯,就坐在黑暗里,手里攥着那张红帖。她想起1997年的夏天,蝉鸣聒噪,葡萄架下的风带着甜味,我牵着她的手,说要一辈子对她好;想起入狱那天,父亲在法庭外哭着喊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大伯还差点冲进来被法警拦住。
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红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却不敢发出声音。她怕邻居听见,怕尚书记他们担心,更怕自己一旦哭出声,就再也停不下来。
这十五年,她从妙龄美女女,变成了三十多岁的假释犯;从有两个男人疼爱的侄女和女儿,变成了连他们生病都不知道的罪人;从有婚约在身的准新娘,变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丽书)的妈妈。如今大伯和爸爸躺在医院里,她却不知道。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走到了晚上十二点。2012年过去了,2013年悄然而至。窗外的风还在吹,院子里的积雪又厚了一层。丽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零星的几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不知道爸爸妈妈、大伯和我会不会原谅她当年的冲动,更不知道这个充满仇恨和偏见的村子,能不能容得下她这个“罪人”和她重病的家人。
她伸出手,摸着冰冷的窗户,玻璃上映出她的脸,苍白、消瘦,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她想起父亲爸爸生前常说的话:“日子再难,也要好好过,一家人要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厨房,想烧点热水暖暖身子。
她不自觉地按到了电灯的开关,灯光照亮了厨房的角落,她看见墙角堆着几袋面粉,是尚书记偷偷送来的;灶台上放着一瓶酱油,一瓶醋,是邻居老张婶拿来的。
原来,在那些恶意的辱骂和指点背后,还有人在偷偷关心她。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她要好好活着,不仅为了自己,为了医院里还等着她的大伯和爸爸,更为了我们的儿子——丽书。
寒风吹彻了别墅的每一个角落,却吹不散丽丽心中的希望。心里默默想着:2013年了,一切都该重新开始了。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哭,像是在为她的遭遇叹息,又像是在为她的未来坚持鼓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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