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向来吵得朕心烦不已，荷华此法奏效，立了大功。”
“荷华不敢居功。”
“你所言在楚地推行之事，朕会考虑。”
“多谢父皇。”许栀颔首。
嬴政摆手，“你只消记得答应过朕的便是。”
“女儿记得。”
“嗯。”
嬴政见她欲言又止，想来这是她第一次踏上临淄的土地，此前都是扶苏跟着他去雍城，这是她初次跟着他祭天，巡游。高兴是正常的。
殊不知，在巡游路上，许栀在刺杀成了家常便饭之后，她很担心六国刺客。现在，她的疑心病大概比嬴政还要重。
许栀摸了摸腰间王姮改良后的弩机，她本要告诉嬴政，他放手让她在芷兰宫铸造的东西终于有一样有了成效。
世上存在手枪这样一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至于今日齐地儒生之事，顺之则治。若往后忤逆犯上，你不必留情。任何人都是如此。”
嬴政在稷下学宫的声音在须臾之间在她脑海响了起来。
他是在提醒她，还是……他在教她？
为什么要她学会此种强硬手腕？
许栀不明白，她不惮直言。
但嬴政面有倦色，已缓缓闭目假寐。
岁月染上他的鬓边，宵衣旰食的生活让他比正常四十岁的人要显得老了些。
许栀轻轻将薄毯盖在他膝上，很快自觉下了车撵。
泰山的惊雷天之后，天气没晴几天，又转了阴。
这一日，气闷得厉害。
赵高在候。
许栀见他额上细汗，“即便中车府令快马加鞭从泰山行宫赶至此处。也怕来晚了。”
赵高躬身，眼睛笑成一条弧线，“公主殿下，并非是仆臣赶来见您。您在雍城令田儋拜服，如今又在稷下学宫大放异彩，蒙上卿也有耳闻。”
“蒙毅？”
“公主怕不知道，蒙上卿的先祖是齐人。”
这事，许栀还真知道。当初她还担心田儋想在咸阳存身而找上蒙氏，事实证明，忠贞大臣们不需要她忧心。
“哦？”她佯装不知，“赵大人这是何意？”
“公主殿下因几日前调遣李大人之事对臣多有误会，臣思前想后，是要将功补过。”
赵高极力在嬴荷华面前表现出与嬴政一样的卑躬。
嬴荷华果然和她那个爹一样，喜欢别人恭维奉承。
然而她比嬴政还要可恶。
因为她带着一张绝色的面孔，却把李斯父子身上那种讥诮全套拿来，时而又有几分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从容。
她垂眸笑笑，“赵大人哪里的话，只要大人莫在父皇说些不着边际的就是了。”
赵高颠倒是非的本事不差，面对不待见他的嬴荷华，他也毫不胆怯。更别说，他能将田儋这种亡国了的公子拿在手里做棋子。
“臣是想告诉公主。此次稷下学子在立后之事上有大功。而齐国公子田儋的性命能留下来，成为公主的助力多亏当日的蒙上卿啊。”
田儋想杀嬴荷华的事，赵高早套出来了。
他这样说，一并将他憎恶的蒙毅一块儿恶心一遍。
嬴荷华果然神色一沉。
“臣着急来稷下并非是因公主让臣滞行宫。而是因为臣知晓公主推行秦篆之苦。蒙上卿与您这些年不甚交好，私底下更是对篆书颇有微词。”
“我为何要听你一面之词？”
“臣有物证。”
一卷帛书被他郑重交到了许栀手中。
许栀触碰封管上面篆刻的文字。
“赵大人之字不输李丞相。一样东西好与不好，明眼人能看出来，聪明人不会将它排斥在外。”
她展开看了。
在赵高眼中，她果然色变，更是气得口不择言，“若蒙毅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
“公主殿下息怒。”
言罢，那小公主就一把拉上了车帘。
赵高饶有兴致的看着不远处正卸剑的蒙毅，想着待会儿要上演一场好戏，忍不住喜上眉梢。
然而超出赵高预判，先引起嬴政大怒的，不是荀子病亡，而是另一件事。
嬴政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将第五卷谎报粟产量的木牒扔了出去。
“魏咎胆敢欺瞒于朕！”
他突然起身，呵来赵高，要他通传命令。
“明日改道会稽郡！”
时值八月，齐地处于东边，属温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夏日雨水丰沛。
暴雨终于倾泻在官道砸出深坑。
一个时辰前。
蒙毅的消息刚送到许栀手里时。
她先是面色一僵，蹙紧了眉。
只待司空马的手书看完后，她脸上的惊恐才渐渐转为了伤感，接着就是叹息。
漫长的古代生活与政治倾轧，以及她对赵高的了解造就了她身上独特的气质。
她聪明敏锐到令蒙毅感到不可思议。
她招招手，命令他俯身。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得到了许栀劈头盖脸的责骂。
她骂他的，既不能太小，也要让赵高真的相信她与蒙毅势同水火。
于是在旁人听来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偏要故意为难蒙毅，于是干脆揪着徐福不放，继续扮演嚣张。
“蒙大人颇得父皇信任，可你连找人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有何脸面敢拒我的婚？”
蒙毅一顿，分明是李贤把徐福给放走了，怎么这事落到了他的头上。
而嬴荷华怎么连他在王绾那里说的话都知道？
她怎么还拿出来说？！
因为铁了心要当寡妇，所以百无禁忌？
“看什么看？滚！”
随行的夏无且等人赶紧背身，听见了八卦的官僚更是离得要多远有多远。
许栀看到几乎没什么人在她的车撵周围了。
她这才发觉蒙毅僵硬的表情。
他居然被她给骂懵了。
蒙毅这样光明磊落的忠臣，许栀来时就想努力交好。只可惜在这些年的操作下，她沿着李斯的作风一路沿袭，又将专横之态做得十全。
蒙毅不一年接一年厌恶她就怪了。
许栀轻咳一声，小声道，“有些话我要提醒你。”
蒙毅感觉她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就这样停在他的肩侧。
“谈论统一议题的闲暇之作，纵有他论，但若定了下来，这种东西就不能落到像赵高这种人手中去。他已经拿它在我这里大做文章，若传到父皇耳中变了质，怕不好收场。”
他对于她直言的这种信任与诚恳而感到心惊。
蒙毅只听她续言，“你发心为秦，我知此已久。你放心，那书卷我已销毁，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只是赵高此人，常年在父皇身侧，你要小心行事。”
赵高教过她，他们的关系，该是比他要好的吧。
她怎么就能和看来政见不合的他而说这些话。
毕竟，他也不是目盲。纵然李贤，得到的信任也不多。
“臣还没有解释臣并不是有意为之，公主何故……”
“我信任大人，如同信任我自己。”
她说的话，让蒙毅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邯郸的一个夜晚。
她喝醉了酒，和他说了些话——“你未来必是上卿。”——“你们都是忠贞之臣，可我没办法看到他的结局了。”
“臣不明白。”
“不明白算了。”
“公主没由来的信任让臣觉得可怕。”
她听着蒙毅没完没了的追问，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
“这可不是没由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侧过身，露出微笑，招手要他低下来点儿。
蒙毅停住没动，又捡了点臣子的谦卑，“……臣并非执意要问，公主可以不说。”
她有要说的，哪里还不开口。
蒙毅下颚的高度，幽幽传来一个笃定的声音。
“我是神仙。”
……
上次她这样唬人，蒙毅略有耳闻，她骗赵嘉说她是巫。
“你不知道，泰山遇雨之事。稷下学宫的儒生们都说我是神仙。李贤可以为我作证。”
……蒙毅顿觉无语。
“臣以为儒生阿谀奉承之言，公主少听为好。”
“我有预知的能力。所以我知道你值得信任。”
蒙毅觉得她在逗他。
然而她眸光坦率。
“赵高诽谤你，又将田儋之事言说于我。我想他必定要拿荀子之死大做文章。我原以为等上几年才会出手，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