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信条: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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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拾伍·牡丹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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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华灯开宴牡丹楼,穷碧落公子尽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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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牡丹楼下,一身血气的年轻人头戴兜帽,混迹在人群里,出现在围观的百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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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楼下不远处,向上眺望。

牡丹楼三楼宴会厅里,张邦昌的身影尚未出现。

“年哥,你来了!”

周围的刺客眼尖,发现了那寡言的年轻人,便挤过人群,过来道:“年哥,方才还在找你。禁卫军果然将周遭几里地的柴火、煤炭、干草和油脂等引火的东西都收走了,咱们藏下了一部分,又带进来几个火折子与爆竹,勉强也可以点火。”

景年点头道:“好,将火折子给我一个。——百姓呢?”

“周围的百姓随时可以疏散,楼后面井水附近也有人在候着。除此外,有两个兄弟成功混进禁卫军队伍里去;牡丹楼后厨有三个侍女,也是咱们的人乔装的。”

“禁卫军都来了什么人?”

“在楼上的有张邦昌亲信黄吴生、吕仲圣等人,唐妤还在护卫他们头儿赶来的路上。”

“郑柘呢?”

“他倒是没有跟着他们,不知在何处。”

景年皱眉。却听此时楼上吕仲圣站将起来,一身红袍,金带墨冠,鬓簪大花一朵,满面红光,在窗前向楼下百姓道:

“诸位百姓,今日是张相生辰,莫要聒噪!”

接着清了清嗓子,捋须道:“张相素来爱民如子,今岁值暑旱,生计不易,为体生民疾苦,遂令全城禁卫军加紧清剿流寇盗贼,以免祸乱民生。然而,如今之东京城,还有一伙贼人盘踞,难以肃清。张相令老夫吕仲圣领东京禁卫军统领一职,紧要捉拿刺客头领。五日前,刺客头领之子已在我等重重网罗下伏法!诸位百姓,今后可更安居无忧矣!”

景年身旁的刺客们一愣,在百姓的叫好声里面面相觑。

随后,吕仲圣高喝来人,要将刺客贼首之子头颅示众。

百姓们叫好声愈响,齐刷刷地看向一个地方。

景年也循着看去,却见一人现身在人群里。此人正是郑柘,一身黑衣,手捧一木匣,得意洋洋地往百姓中一站,接着,将木匣子中盖着红布的物件高高举起,吆喝道:

“来来来!刺客头目之子项上人头,把眼睛都瞪大了,都看个够!”

“年哥,郑柘在那里!”

身边的刺客抻着脖子细细去看,忽然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景年的臂膊,颤声道:“等等……年哥,你快看!那是——”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戏法?!”不待他反应,刺客们已然大哗,在人头与景年之间反复打量,“年哥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脑袋是怎么回事?”

景年皱眉看去,双目骤然缩紧,脑中轰然炸开了锅。

——旁人看不出,可他又怎会看不出?

那怎是他的头颅?

被那郑柘抓着头皮高举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苦寻不得的辛子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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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看了无数次的、前些日子还在他面前嬉笑怒骂的、乐呵呵的脸,此时正眉眼轻阖,嘴角带着微笑,随着郑柘的臂膊挥舞,跃动在半空。她干瘪的脖颈上,甚至还有消退成灰黑色的淤血,还有他前几日帮她换药时,膏药贴留在身上的黏痕。

若非那脖颈断处已然皱缩干瘪,若非那本该长着快要被暗疮布满的身躯的地方空无一物,他几乎以为,她像是平常一样,睡得正香。

她确是睡了,睡在郑柘的掌心里,再也不会醒来。

再不会在据点中上蹿下跳,再不会被那八哥追得满院乱跑,再不会乐颠颠地跑过他眼前,挥动着比人还长的刀,央求他再陪她比试武功。

她只是睡了,睡在这灯火璀璨的夜空。

郑柘的吆喝还在继续。

景年僵在那里,被起哄的人潮挤来挤去。

叫好声愈发沸腾,他被同袍拉出人群,一双眼仍死死地勾在那颗已干瘪的头颅上。

“年哥,别站在那里,当心!”

那刺客向两边白袍子道:“甭管那厮使的甚么障眼法,咱们先护着年哥儿!当心他们拿假的算计真的!”

“没错,他们晓得咱们今夜必会埋伏,这鬼把戏,定是想用激将法逼真的二哥现身!”

“小心,避开人群,那厮过来了!”

郑柘高举人头,从人群中一步步走过,混入百姓里的刺客们手足无措,只得小心退避,护着景年。

好事的人群拥簇着刽子手经过自己身前,景年望着郑柘手中面色平静的子骏,目眦欲裂。

为什么?

辛子骏为什么会死在你手里?

你到底还要夺走多少人的性命,才能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他克制着,隐忍着,想出声叫住郑柘,想仔细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子骏,想问他为何杀害了子骏却还在他苦苦搜寻之时堂而皇之地现身,一次又一次地劝他、瞒他、骗他……

直到他走远了,走入混乱的人群中,走进牡丹楼里,年轻的刺客依然感到周身冰凉,脑中空白一片,恍惚晕眩。

……

“呼……他过去了。年哥,你可千万别露面……”

看着郑柘消失在楼中,那满腹疑惑的刺客回头,却发觉方才还在的景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咦……人呢?”

·

片刻后,牡丹楼上,张邦昌入座。

众人把酒言欢,楼下人声鼎沸。

·

酒过三巡,几人互相敬酒。

坐在张邦昌一侧的黄吴生待侍女斟满琉璃盏,起身向吕仲圣敬道:

“老吕啊,好久不见,你真是好福气。岁前一直未得空贺一贺你,谁知便一直拖到了子能生辰,才得闲与你吃酒。”他寒暄起来,“载远这一离京,若没了管事的,只怕东京就要乱——这么多的禁卫军可不好管,你可操了不少心呐!”

“哪里哪里,黄兄这样客气,叫我老吕如何消受得起?呵呵……”吕仲圣也把盏相迎,满面春风。

“嗳,你我说什么见外的话。从前老王一直惦记着这个位置,最后还是你老吕得了去,没想到这上任还没半年,便能将城里的流寇盗贼抓得这样干净。你老吕啊,真是老姜一块!”

吕仲圣笑着捋须:“能得大统领青眼,替载远坐一坐这位置,也算是吕老儿有福气。只是真做了这位置,才发现这城里从前留下来的烂摊子真是不少,东一处西一处的,真管起来,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黄吴生道:“载远年轻,小小年纪便能将城内管得这样热闹,已是大功劳。老吕啊,你也要多些耐心,咱们这些老头儿,便只管为年轻人铺路,把自己的事情干好,便也是大功劳。”

“不错,老夫也是如此思想。依老夫看,载远还需多多历练。这次大统领调他远行,我看就很好。年轻人总是心思大,脾气大,须得多磨砺,才能将这东京管好。”吕仲圣摇摇头,叹气道,“你看看,他这一走,城里的刺客就敢如此猖獗,若不是从前他太过放纵,又怎会屡屡犯禁?老夫不得已用些手段,这城里一严管,便太平多了。”

“是啊,城里是太平多了,不过,倒是也没从前那般热闹了。”黄吴生似是无意道,“从前啊,这些老百姓瞧见咱们禁卫军的人,都是好言好语地待着,今日来时,我却听这一路都有骂声,便不知又是哪一队卒子欺负了百姓……老吕你可要好好训一训他们。”

吕仲圣哼了一声:“黄兄多虑了。负责今日晚宴的是禁卫军城防营的李队正,此人心思周全,做事利索,不会节外生枝,你放心就是。”

黄吴生看他不悦,便赶紧打了个哈哈,转而谈起别的来:“是,是。说起来啊,眼前这光景,倒让我想起来从前蔡相七十大寿那年。那年老王还在,还曾说过要待子能生辰时送他一套大宋最好的山水图轴作贺礼。唉,可惜了……”

二人扼腕,吕仲圣叹了口气,却恨恨道:

“唉!可恨这厮不中用。若不是他贪心,又怎会中那刺客的圈套?唉!……从前家妹哭着闹着要嫁给他,我不允,谁知她竟以绝食相逼,最后嫁了王缎,又如何了?好容易有了人家,谁知竟碰上这样的事情,大好的年纪,就这么守了活寡。”

“话是这么说,你老吕可没少给老王的身后事操劳。”

“唉,他再不中用,毕竟是老夫的妹婿,家妹一人无力操持,老夫便多担待些。”吕仲圣拍了拍黄吴生的胳膊,示意他靠近些,低声道,“只不过,王缎到底死在谁的手里,老夫至今心存疑虑……黄兄啊,他被刺那日你也在蔡相府中,事发之时,载远何在?”

黄吴生讶异:“你怀疑载远?”

又道:“是了,朝中如此疑虑的,也不在少数。说是载远与他不和多年,秘密谋划,借刀杀人。这说法倒是有鼻子有眼的,可事发当时,载远就在我身旁,我们一同进屋,一同出屋,一同见了王缎,前后都在一起,自始至终,他也没有机会与那刺客说上什么话呀。”

“哼,那可未必。谁知道他背地后里干些甚么龌龊事?”吕仲圣笃定道,“我问过张载远府上管家,此人有个离散多年的兄弟,与刺客关系甚大。要我说,谁知道这兄弟是哪里来的,八成也是张载远雇来的人,换个名字,暗里替他做事,假称是弟弟罢了。”

“你说载远的弟弟?我拜访老张时,曾偶然见过一面。要说起来,他们二人生得倒还真是不大一样……”说着,黄吴生忽然担忧起来,“哎呀,老吕啊,别看这兄弟两人离散十年,可听老张说,载远同他这弟弟可是手足情深呐。你方才示众的那人……该不会真是他的……”

“是又如何?”吕仲圣慢条斯理道,“他那弟弟,若是不假,此时应正跟着图画院的张待诏云游四方,根本不在东京城中。我着人杀的这个,是郑柘在城里捉到的刺客。再说了,若这刺客真是他那兄弟……黄老兄,这事要让大统领知道了,不是更大的功劳了么?”

黄吴生正要说什么,便听身边一阵骚乱,原来是方才楼下那汉子郑柘不顾阻拦,竟提着颗干瘪人头硬闯进了宴席厅,吓得两个胆小的侍女尖叫着躲到了一边去。他才看了一眼,便匆匆地挡住眼睛,矢口叫道:“哎呀!拿这腌臜物做甚,晦气、晦气!”

坐上首的张邦昌也吃了一吓,惊愕的目光已落在了人头上,不待仔细端详,眉头已然皱起。吕仲圣只以为郑柘那日说嘴,却没料到他竟真敢将头颅提到宴席之上,吓得也顾不得责骂门口护卫,连忙离席,上前呵斥:“狗东西,这是什么阿物,谁让你拿上来的!冲撞了大统领生辰,当心的脑袋!”

说着,就要把郑柘往门外推。

吕仲圣的举动悉数落在黄吴生眼里,因寻思道:这老吕,方才张张扬扬地给楼下百姓看这什么人头,还以为是子能授意而为,这样看来,难道子能还不知情?唉哟,这人头若真是载远家中兄弟,子能又向来最为重用载远……

黄吴生不禁担忧起来。

昔年载远刚入殿前司时,子能便许诺过保他家人平安富贵,如今若是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以载远那性子,回了京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此琢磨片刻,又在心里感慨:老吕啊老吕,知你与载远不和,谁知你一介文人,竟敢做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你做事不留余地,可载远追究起来,还不知会不会连累我与旁人!便盘算起来,预备着待宴席结束后,寻个机会将此事提前告知张景弘。

然而那厢吕仲圣又何尝不知大统领偏爱载远?只见他百般阻挠,生怕张邦昌知晓这颗头颅姓甚名谁,又阻拦不住身强体壮的郑柘,只得慌得脸都白了,眼睁睁看着郑柘将人头拍在宴席正中盛着金丝鲤鱼的琉璃盘上,怒而大喊:“狗东西,要对大统领做什么!快来人,将他拦住!”

见两边侍从都不敢拿此人如何,便又叫起来:“唐妤,唐妤呢!”

郑柘哪里听得见那老儿吵嚷,早已一脚踏上宴席桌子,逼近张邦昌,笑道:“大统领!我来请赏,你给不给?”

桌子上盘盏被蹬得一抖,看着这来势汹汹的好汉,张邦昌却并不避让,一双眼将郑柘打量打量,也笑道:“真是人如其名,你父亲郑勇一生武勇,你也甚是武勇。说罢,你是来讨什么赏的?”

郑柘指着吕仲圣,又回头,将大拇指往自己身上一拽,歪嘴笑道:“大统领,吕老头说了,这人头乃是他给你的生辰贺礼,只要我带来了,你就能保我一生荣华富贵。现下我九死一生奉上贺礼,可这老头小气不肯认,只好来向大统领您来领赏。”他掰了掰手指头,“不过,你也别紧张,我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你叫唐妤配个解药给我,我回老家做点买卖生意,娶个漂亮媳妇,再给我五亩地,我就走人,如何?”

张邦昌不动声色地向后瞥了一眼,见唐妤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郑柘身后,便捋须笑迎:“哦?荣华富贵也好,布衣耕田也罢,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是,这是谁人项上人头,又如何成了贺礼……此事,我须得先听你们交待清楚,再做论断。”

接着,便笑看郑柘忽如触电般膝头一软,跌落在地。

他站将起来,看唐妤收起手中两根细小银针,迎着郑柘错愕恼怒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吩咐道:“楼下的百姓都在看着,你这样说话,可不大方便。——唐妤,把他弄到一边去。”

又走到吕仲圣跟前,问道:“你这‘生辰贺礼’,是怎么一回事?”

吕仲圣慌忙起身,将郑柘所言全部否认:

“大统领明察,此人是张载远麾下得力干将,自从张载远知晓吕老儿接替了他的位置,便处处与我做对,还说什么迟早要让大统领见识到他的厉害,这不,留了个死囚在东京横行霸道,不但在禁卫军营里说一不二,还整日滥杀无辜,今日竟拿人头混入贺礼来恐吓大统领!此人如此嚣张,可见张载远亦也猖狂无度!”

黄吴生欲言又止,谁知此时,唐妤却突然开了口:

“咦?吕夫子,你不是在做梦吧?满嘴的张载远张载远,他人还在山东呢,是和你亲口说了,还是亲笔写了,你从哪里知道得这样清楚?”她一只手押着周身麻痹的郑柘,调笑道,“前日里听你和郑柘争吵,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怎么,难道今日大统领生辰吉日,你高兴得过头了,连在大统领面前该不该说实话都忘了?”

吕仲圣一惊:“你!你怎么——”

“嗯?我怎么啦?”唐妤无辜地望着他,“哦……你不会以为,我出手救了田信,就是你们的人了吧?”

郑柘跪在地上,一个没憋住,发出一声大笑。

黄吴生恰到好处地提醒道:“那个,老吕啊,方才子能来之前,你不是还说这是什么命人捉拿的刺客的人头来着……”

见黄吴生也来落井下石,吕仲圣气得吹胡子瞪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坦白道:

“没错,大统领有所不知,此人是刺客头目李祯义子,更是张载远之弟!此人虽是禁卫军张家族人,却整日混迹于刺客之中,且罔顾伦常,认贼作父,诡计多端,屡屡作恶,于城中百般张狂,皆得包庇,以至常常口出狂言,意欲谋害大统领!我便命郑柘前去斩下此人头颅,以免来日酿成祸患。”他指着郑柘,骂道,“可这人头,我只要他向百姓示众,谁知这厮猖狂至此,竟敢无视教化,仗着有载远作保,便大摇大摆地拿来威慑大统领!”

张邦昌不语,转身看了看盘中人头,又寻思一下,只问道:“此人是载远之弟?此事,你查明没有?”

“此事为张载远府上管家田信所言,定是实话!”

黄吴生再次恰到好处地提醒道:“老吕啊,你说的这人,可是岁前刚把两个妹妹与你作妾的那个管家田信?”

唐妤忍不住笑出声:“两个?哎哟,吕夫子,你人逾花甲,精神倒是挺好。”

吕仲圣脸上红一阵绿一阵,什么颜色都有。

张邦昌并未发笑,只继续问:“载远手足是贼首义子,此事,你也查明没有?”

吕仲圣立即道:“千真万确!这可是田信——”

唐妤打断道:“吕夫子,你堂堂禁卫军的代统领,手握多少信报,不会什么事都是听那田信跟你说的吧?”

吕仲圣脸上白一阵紫一阵,颜色更加丰富了。

张邦昌再次发问:“我知你对禁卫军忠心无二,吕仲圣,你可想过擅自将人头示众,会让多少百姓横生惊惧、夜不安寝?”

见吕仲圣不答,他踱步过来,面色不悦:“你与载远不和已久,我并非不知。但载远曾为官家平定西北立下战功,张家一族,俱是忠心耿耿。即便你与他政见不一,又岂能妄下论断、戕其手足?”他不满地一拂袖子,“先事虑事,以匡不逮。吕仲圣,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宴后,我自会着人查明。若真是载远包庇贼人,自然有官家定罪论处;若不是,那今日这颗人头,究竟是谁滥杀无辜——”

张邦昌的话音戛然而止,吕仲圣的脸上就只剩下了惨白。

黄吴生也恰到好处地闭上了嘴,拿袖子擦拭着额上的汗。

——老吕的脸色实在难看,虽不知真相如何,可看眼下的情形,子能是要力保张载远了。至于那刺客……不管子能信或者不信,至少这吕夫子的仕途,算是玩完了。

郑柘还在哈哈大笑,可那吕仲圣却还心有不甘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画纸。

“大统领,你若不信,便瞧瞧这个!”

唐妤接过来,展开看,一俊俏年轻人的面庞跃然纸上。

“这可是从衙门拿来的通缉令!这上头写的画的,千真万确,就是张载远之弟,刺客‘景年’!”他叫嚷着,让周围的人都过来看,“你们看看,看看,是不是这个人?是不是?老夫没有胡说,这颗脑袋,早就上了衙门的通缉榜了!”

郑柘挣扎着起身,去看那张画纸。那纸上比第一次看时多了许多字,透过烛光,大大的“通缉”二字映入眼帘。因心中暗道不好:吕仲圣这厮,竟然将那画像做了一纸假的通缉令——他是决意要置张家于死地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画面闪过脑海,还在琢磨画像的郑柘,突然笑不出来了。

·

看着画像的人,是唐妤。

而唐妤,见过真正的张景年。

·

果不其然,唐妤将通缉令慢慢地举起来,开始同盘中人头做比对。

“咦……吕夫子,你真是老了。”她比对了几回,遗憾而玩味道,“要是你家的狗咬错了人,你没看出来,可怎么办?”

郑柘心中咯噔一声。

辛子骏的样貌虽与景年相仿,可再相仿,又怎抵得过百般的比较?

吕仲圣瞪向郑柘,见他面色苍白,额上沁了层冷汗,心中便也咯噔一下:这狗东西,果然有鬼!可,可他分明也查验过的,这般独一无二的模样,难道此人的花招竟这般高明,生生地就骗了他?

“什么……好你个郑柘,你果然是张载远的好狗!”他指着郑柘,喷溅而出的唾沫星子在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要你去杀了那刺客贼子,你竟敢欺瞒大统领!你好大的胆子!”

郑柘回过神来,梗着脖子,心一横,咬牙道:“你放什么狗屁,爷爷我骗谁了?这人头千真万确是那厮的,不信,你现在就把满城的男人都找出来挨个儿看,有第二个跟这画的长得像的,我管你叫爹!”

吕仲圣的胡子又吹了起来:“噫——你你你,花言巧语!你骗得过老夫,可骗不过唐影卫!”

接着看向唐妤,激动道:“唐影卫,老夫老眼昏花,竟然被他骗了!你且说,此人如何看出不是画像上那人的?”

唐妤挑眉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盘中的人头,笑道:“我只问你怎么办,可没说不是呀?”

“什么?!”吕仲圣又惊,才反应过来被摆了一道,因嘟嘟囔囔,恼道,“鬼精的娘们……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端倪,却是在这里逗人!”

唐妤乐得放声笑:“瞧你,急什么呀,我也没说他杀对了人呀?”

黄吴生默默地站在门口,扯起袖子挡住脸,不忍心再看吕仲圣的丑态。

然而就在几人姿态各异之时,唐妤忽然收了笑容,锐利的目光扫向郑柘。

“不过嘛,此人究竟是不是,郑柘,你应该清楚吧?”

郑柘正暗中运气,试图活动被毒针麻痹的四肢,闻言抬头,警惕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唐妤凑近郑柘,小声耳语道:

“若我没记错……当年在你身后的这个小家伙,是一双蓝色的眼睛。郑柘,我说得对吗?”

·

一股异香盘亘在脸颊上,却教郑柘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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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邦昌还在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唐妤轻笑一声,起身,走向人头。

·

待郑柘回过神来,浑身已结结实实出了一层冷汗。

——她要做什么?

她是要去查验头颅的眼睛?!

不好!……不行……该死……

事到如今,他竟没料到会败露在那双眼睛上。一旦被她发觉景年并没有死去,只怕今日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在东京城里露面了!

可东京是他的家,除了东京,他还有哪里可去?若事情败露,他的双亲、兄弟、知交好友,他所拥有的他郑柘所没有的一切,都会被唐妤盯上,永无安宁!

唐妤……唐妤!唐妤!

他的手脚尚未恢复力气,毒素还在麻痹他的身体。他挣扎起来,忍着胸口腾起的剧痛,踉踉跄跄地向前扑去,却被一旁的侍卫按住跪倒在地,看着唐妤将手伸向人头。

不要……不要……若是没能瞒天过海,没能保住景年的性命……

那样的话,辛子骏借他的一条命,就彻底白费了!

·

嗖——

·

一声破空而来的微小呼啸声,从远处飞上了楼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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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声音?”

·

唐妤耳朵一动,拎起头颅的手停将下来。张邦昌等人闻声,也四处查看。

黄吴生不曾察觉,疑惑道:“唐姑娘可是听见了什么声音?”

唐妤不答,警戒起来,靠向窗边,向外眺望。

楼下的百姓里,站着许多白衣人。

而在人群之外,一处不起眼的巷口,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影一闪而过。

与那人一同消失的,还有一道转瞬即逝的火光。

与此同时,楼顶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众人还在惊疑:“这是什么动静?”

她回过身来,看向吕仲圣。还未开口,后者立即道:“老夫今日已教禁卫军将牡丹楼内外都清理干净,周遭几里柴火煤炭俱已收走,若是担心楼上进了刺客,只管喊人便是!”

唐妤抬手,示意此人闭嘴。

这一次,响动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那是纸张燃烧的声音。

黄吴生盯着房梁,纳闷道:“你们闻见焦糊味了么?”

“不好!是楼顶的彩灯!”唐妤突然高声叫道,旋即护卫在张邦昌身边,“来人,立即去把楼顶的竹灯彩楼全部卸下来!有人放火!”

黄吴生吓了一跳:“放、放火?”

吕仲圣更是吓得不轻:“怎么可能?!老夫已经……”

话音未落,便又听嗖嗖几声,楼顶上毕剥声忽然大了,紧接着便传来竹架子轰然倒塌的声音。被烧黑的竹架绢灯带着烟飘落进窗里,还未待众人躲避,便听楼下传来一阵混乱的尖叫:“救命啊!走水了!灶上走水了!”

一股浓烟顺着楼梯飘进顶楼宴席厅。唐妤心道不妙,立即护住张邦昌要从窗边逃走。然而此时,一声爆裂声猝然炸起,一团火球冒出来,众人惊叫躲避。吕仲圣口中念叨着救命,率先从楼梯上就要往下跑,谁知又听楼下传来一声爆炸声响,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众人听着重物跌落的声音,吓得不敢向楼梯靠近。

郑柘在浓烟里咳了几声,看着几人仓皇寻找生路的身影,呛着笑了起来。

·

好你个张景年,周遭几里地的引火物都被没收了,你竟能想到用放火箭的法子,引燃这座高楼?哈……楼下灶台走水,窗边丢个爆竹……你这法子还真是笨得要命,可也挺管用。

他挣扎着站起,看向被唐妤牢牢护卫住的张邦昌,看着预备从房檐上逃生的几人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走去。

这是唐妤唯一分神的机会。

郑柘费力地抽出怀中藏好多时的短匕,瞄准张邦昌,用尽全力,掷了过去。

一声脆响,匕首被唐妤的暗器弹飞出去。影卫回头,却见那匕首尾巴上系一根长绳,借着飞出去的力道,郑柘将飞匕狠狠一甩,便听细绳割破风声,闷哼响起,唐妤险些跪倒在地。

在晃人眼睛的火光的遮蔽下,那锋利的薄忍划伤了她的脚踝。

这一匕要不了命,但只要她还在逃命,还在跑跳,那伤口便会逐渐撕扯,直至裂断脚筋。

·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窗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

可在他也毫无防备之时,那影卫在跃下屋檐之前,忍痛回身,将手一挥,把余下的两根银针也悉数飞进了他的胸膛。

·

……

·

火焰声愈发响亮。

楼顶被烧爆的竹片纷飞而下,楼下的人群发出一声又一声惊恐的呼喊。

一二楼的食客已被疏散出去,三楼的宴席厅被火焰包围,亮如白昼。

郑柘靠着柱子,结实的胸膛起伏着,他喘着粗气,听着楼下不断传来哗啦啦泼水的声音。

·

“快救火!快救火!”

“往上面泼!快一点!”

混乱的叫喊声里,人群不住地向燃烧的牡丹楼上泼水,试图阻断火焰向四周蔓延的趋势。

他静静地靠着,静静地听着,静静地与那颗被照得温暖明亮的头颅对视。

子骏的表情淡然平和。

你不怕吗?他再次在心里问。

子骏垂着眼睛,干枯的嘴唇将恬淡的笑容固定的脸上,似乎在回答他:

“若是怕,我怎会来这里?”

·

他就想起她临走前那句话来。

接着,又想起一句自己还未说完的话来。

·

……

·

郑柘费力地转过身,站在窗口,看向最初的火箭飞来的方向。

果然,就像是心有所感,他看到一个头戴兜帽的高个子年轻人,站在人群外围,焦急地搜寻着他的身影。

下一刻,在看到火光中的郑柘的那一瞬,那年轻人忽然像是发了疯一般,拼命地冲进人群,向着那火凤冲天的牡丹楼奔跑。

他看着他一把摘下兜帽,看着他终于不再冷着一张脸,看着他险些摔倒在地,直到被同袍拦停在不能继续靠近的地方。

他听到他又一次这样喊:

“师兄!!!”

于是他探出头去,冰冷僵直的、无法动弹的四肢险些将他的身体送进旁边的火焰里:

“阿年,别过来!”

“师兄!”

景年甩开身边的桎梏,不顾一切地要往楼上冲。

可火势蔓延得极快,眨眼间,一二楼已烧成一片火海,楼梯已被吕仲圣踩塌,除了烧得正盛的外墙,没有任何途径能上到即将烧塌的三楼。

郑柘笑了,仍旧快意非常。

“阿年,干得漂亮,你别犯傻!”他朝下面大喊,“可惜了,你爷爷我还是没能帮你杀了那帮狗官!”

“你说什么?——火势太大,我听不清,你快跳下来!”

“我说——阿年!”他努力放大音量,高声喊道,“还记得三年前,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

三年前,金明池地牢。

无法动弹的景年望着苟延残喘的少隹,悲哀得几乎无法呼喊出声。

那天之前,孔少隹曾在老李读过的书里捡到一句话,可惜事发突然,他想了又想,也只记得半句。

阿年,有句话说得好,“送君千里”……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我却给忘了。

罢了,下一次再见时,再和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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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站住脚步,呆呆地望着火海。

“我那会儿跟你说了个‘送君千里’,后半句给忘了,谁知今儿却突然想起来了。——阿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前路不好走,我替你先探路,你且送到这里吧!”

火苗烧到了孔少隹的身上,在他残破的衣襟上跳跃,起舞。

他听到景年发出一声绝望的高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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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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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问过你的愿望是什么,你说过的,你说等以后不必再做刺客,你要做全东京最倜傥的风流公子!

你为兄弟会委曲求全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解脱了,等你回来,我们再去桑家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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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隹听了,愣了许久,踉跄着,蹒跚着,一步一步地后退着,离开窗栏。

继而那火海里的人影,发出仰天快活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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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年,这么多年,你竟还是没变!多亏你还记得我的愿望,如今我也做了风流公子,不是吗?哈……还是全东京最风流的公子!”

“慢着,什么风流公子,你要做什么?!”

景年看着他转过身去,走入一片赤白。

看着他在入潮水般吞噬着一切的火焰之中,缓缓举起双臂,像是信仰之跃一般,自那燃烧的高楼上,坠入一片火海。

他听到他这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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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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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轰隆巨响,富丽堂皇的牡丹楼,坍塌在火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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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的刺客们静静地伫立在燎人的火风里,看着那孤身一人,就这样消失在了纷纷扬扬坠落的白焰里。

无人说话,无人嘈杂。

只有满地光影里,亘久无尽的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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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七年五月廿三日,天干物燥。

中书侍郎张邦昌叁拾陆岁生辰之夜,牡丹楼后厨走水,高楼坍圮,毁于大火。

除一人外,周遭几里百姓食客,无一受伤。

刺客之属,几乎倾巢出动,然未归队者,仅有二人。

其一人,张景年。

另一人,中原兄弟会刺客导师李祯前亲传弟子、东京兄弟会刺客,东京祥符县人氏,孔少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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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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