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若愚手脚麻利地将几样色香味俱佳的家常小菜摆上桌,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透着浓浓的烟火气和用心。
擦了擦手,对着易年、元承望和白明洛笑道:
“叔,婶,你们慢慢吃,慢慢聊,我那边还有点事儿,就先过去了。”
所谓的“有事”自然是借口,目的是将这片安静温馨的空间完全留给这一家人。
易年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嗯,忙你的去吧。”
章若愚刚离开没多久,云舟之下便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一名赵家的伙计恭敬地送上来几坛泥封完好一看便知是珍藏佳酿的美酒,说是赵公明掌柜吩咐送来的。
易年看着那几坛酒,心中微暖。
赵公明这家伙,虽然整天嚷嚷着钱,但心思之细腻处事之周到,确实远在自己之上。
他显然料到岳父前来,翁婿之间少不了要喝上几杯。
酒已备好,菜已上桌,气氛正好。
易年拍开泥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先给元承望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白明洛则笑着摆手,只斟了半杯清茶,示意他们翁婿二人尽兴即可,她在一旁陪着说说话就好。
这不是元承望和易年第一次喝酒。
早在当初在晋阳共同抵御妖族、镇压幽泉时,两人便曾于战事间隙对饮过几次。
没有了外人在场,易年也彻底卸下了平日里的沉稳与疏离感。
陪着元承望一边喝酒,一边闲聊,神态比平时放松了很多,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脸上带着微醺的笑意,眼神温暖。
这或许就是家人存在的意义。
一个可以让你完全放下所有戒备与负担,安心做回自己的港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话题也从轻松的闲谈,渐渐转向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元承望关切地问起了易年当初在东远州收服幽泉的具体细节。
那等天地伟力,绝非寻常手段能够驾驭。
易年也没有隐瞒,将大致的过程说了一遍。
元承望听得面色凝重,眼中充满了惊讶与后怕。
虽然知道易年做到了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却没想到过程如此凶险奇诡。
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向了回忆。
元承望和白明洛都很好奇易年和七夏当初相识相知的经历。
易年便挑着一些有趣或温馨的片段,缓缓道来。
从医馆的初遇,到圣山的重逢,再到后来的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尽管易年已经说得极其委婉,刻意淡化了其中的危险与艰难,只突出了七夏的聪慧勇敢和自己的“运气好”。
但元承望和白明洛是何等人物?
他们能从那些轻描淡写的叙述中,清晰地感受到背后所隐藏的无数危机、挣扎与不易。
两个年轻人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坎坷。
白明洛听得眼眶微红,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元承望也是默默饮酒,心中感慨万千。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元承望并没有用元力去驱散酒意,任由那醇厚的酒精浸润着神经,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朦胧,露出了真正醉态。
易年同样没有动用任何修为,全凭自身的酒量硬扛。
此刻也是脸颊发热,头脑有些晕眩,但神志还算清醒。
喝到最后,元承望忽然放下酒杯,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游离地望着窗外的江水,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与感慨之中。
带着浓浓的醉意,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道:
“唉…说起来…我这做岳父的…还从来没亲眼见过亲家呢…真是…真是有些遗憾啊…”
他口中的“亲家”,指的自然是易年的师父,至于易年的生身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自是无需再提。
这句话看似只是醉后的一句无心感慨,但落在易年耳中,却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明白元承望这句话背后深藏的含义。
钟万爻,不仅是易年的师父,更是当年亲手主导封印元氏一族百年的“元凶”之一!
这件事,始终是横亘在圣山,或者说钟万爻一脉与元氏一族之间最深的一根刺。
即便后来易年帮助元氏破封,但这段过往谁都没有主动提起,仿佛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而此刻,元承望借着酒意,用“亲家”这个充满烟火气和亲情的称谓来指代钟万爻,并且表达“未见之憾”,其释放的信号再明显不过——
他在告诉易年,当年钟万爻封印元氏一族的那段恩怨,从今往后在元氏这里,彻底翻篇了,过去了,不再计较了。
为什么?
因为钟万爻最后,为了阻止无相生的阴谋,为了守护这片大陆,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用命去阻止无相生,这便已经够了…”
元承望没有说出口的话,易年听得清清楚楚。
以命相抵,无论前尘有何恩怨,都足以两清,甚至值得敬重。
易年的眼睛瞬间就红了,鼻尖涌起强烈的酸涩感。
师父是他心中最沉重最柔软也最敬爱的人。
师父当年的选择,他一直理解,却也一直心疼。
如今能得到岳父一家如此明确的谅解与释怀,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与解脱。
白明洛在一旁,将女婿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
立刻嗔怪地瞪了元承望一眼,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埋怨道:
“你看看你,喝多了就胡言乱语,尽提些陈年旧事,惹得年儿伤心了不是?”
她这话看似是在数落元承望,实则是一种更温柔的盖棺定论。
她用“陈年旧事”和“胡言乱语”轻轻带过,表明此事就此打住,日后谁都不要再提,彻底翻过这一页。
这是女性特有的化解沉重话题的智慧与温柔。
元承望嘿嘿笑了两声,配合着摆摆手,嘟囔着“醉了醉了”,便趴在了桌子上,仿佛真的醉得不省人事。
易年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对着白明洛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轻声道:
“没事的,岳母…”
白明洛温柔地笑了笑,站起身,柔声道:
“好了好了,我看你们爷俩都喝得差不多了,我去给你们煮点儿醒酒茶,不然明天该头疼了。”
说着,她便转身朝着灶房走去,将空间留给了似乎醉倒的丈夫和情绪起伏的女婿。
船舱内,酒气微醺,时光正好。
一段沉重的过往,在酒意与亲情中,悄然化为了云烟。
夜色悄然降临,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
难得的,持续了许久的阴雨天气终于放晴。
墨蓝色的天幕之上,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洒下清辉万缕,将离江两岸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静谧的光晕之中。
江面变得异常平静,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月影星辰。
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荡开圈圈涟漪,破碎的银光随即又弥合如初。
云舟甲板之上,白明洛贴心煮好的醒酒茶已然飘香。
没有打扰翁婿二人的谈话,而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易年平日惯常坐的那张躺椅上,顺手拿起了易年之前翻阅的那卷书,就着船舱里透出的柔和灯光,安静地看了起来。
那画面,温馨而宁静,仿佛她本就是这云舟的主人之一。
而易年则和元承望移步到了甲板前端。
这里摆放着两张竹椅和一张小几。
二人相对而坐,几上放着热气袅袅的茶壶和茶杯。
没有继续饮酒,而是换上了清茶。
元承望之前的醉意似乎也被江风吹散了不少,眼神恢复了清明。
易年脸上的红晕也褪去,只是眼神比平时更加深邃,映照着天上的星月。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赏月,观星,品茶。
江风拂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茶香,气氛安宁得让人几乎要忘却外界的所有纷扰。
然而,有些话题,终究是无法逃避的。
元承望轻轻吹开茶汤表面的浮叶,抿了一口,目光从浩瀚的星空收回,落在了易年身上。
神色变得有些郑重,开口问道:
“如今这大陆上的局势你怎么看?我元氏一族虽尽力奔走,但终究困于一隅,所知有限,你经历得多,见得多,放眼天下,恐怕没有人比你更了解现在的真实情况了。”
顿了顿,具体问道:
“尤其是…万妖王占据南昭,下一步意欲何为?姜家那两位老祖销声匿迹,到底在酝酿什么阴谋?异人一族态度暧昧,他们究竟是何打算?还有那无相生…他…”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关乎着人族的未来,沉重无比。
元承望作为一族之长,不得不虑。
易年听着岳父的问题,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同样端起茶杯,却没有立刻饮用,只是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沉默了片刻。
然后,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向元承望,没有丝毫隐瞒,开始逐一分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既然您问起,那小婿便实话实说…”
首先看向江南方向,“万妖王绝非甘于偏安一隅之辈,他统一南屿妖族,挥师北上占据南昭,绝非只是为了一块富饶的土地,他是在积蓄力量,整合资源,消化战果,南昭只是他的跳板,也是他的粮仓,等他彻底站稳脚跟,将南昭的资源和南屿、北疆的妖族力量整合完毕…下一次北渡离江,将是雷霆万钧之势。而且,他手段高超,野心极大,想要的,恐怕不仅仅是半壁江山…”
“姜家…”
易年提到这个名字时,眼神明显冷了几分:
“姜临渊与姜无涯这两位老祖的消失,比他们跳出来兴风作浪更令人不安,以他们的性格和谋划,绝不可能真的归隐,他们必然在暗中谋划,圣山的行尸大军、南昭的屠村惨案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的目标或许从来都不是简单的称霸,而是一种更颠覆、更恐怖的东西…”
“异人一族…”
易年的眉心微微舒展,“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意见分歧很大,一部分或许渴望和平与融入,但另一部分,恐怕依旧秉持着极端仇视人族的态度,他们的‘暧昧’是在观望,也是在待价而沽,如何对待他们是一把双刃剑,处理得好,或可成为盟友,处理不好,便是又一个巨大的威胁…”
“至于无相生…”
易年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最难以预料的那一个…”
易年说完,拿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下心中的沉重。
看向元承望,做出了最后的总结,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所以,岳父,如今的局面看似我们稳住了阵脚,北祁初定,西荒平息,甚至还能举办试比高这样的盛会,一片欣欣向荣…但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
“我们只是在被动地等待,等待万妖王准备好后的下一次入侵,等待姜家老祖完成他们那未知的恐怖计划,等待异人一族内部做出最终抉择;等待无相生不知何时会爆发的一击…”
“而我们自身高端战力青黄不接,内部势力心思各异,百姓渴望安宁却难抵大势…从长远看,如果找不到破局之法,人族现在的平静其实只是在慢慢地等死…”
这些话,尖锐、残酷,甚至有些绝望。
易年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清晰、如此直白地剖析过局势的恶劣。
只因为眼前的人是元承望,是他的岳父,是元氏一族的族长,是他可以真正信任、并需要知晓真相的盟友。
元承望听完易年这一番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分析,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拿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杯中剩余的茶水荡出了一圈涟漪。
他之前虽然也知道局势不容乐观,但更多地是看到人族正在恢复生机,看到希望。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易年眼中,情况竟然已经糟糕到了如此地步!
这看似大好的局面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致命危机和近乎无解的困局!
一种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他的脚底窜上了脊背。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却仿佛背负着整个天地重量的女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易年平日里那平静的表面下,究竟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