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丫鬟传报的声音，凝聚暧昧的氛围一点即破。
沈绵绵倏地站直身子，慌乱掇弄发髻衣衫，犹如热锅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阿煜，快快快，舅舅来了！怎么办，我都还没梳洗好，这副的样子去见舅舅，他会不会觉得我很邋遢啊？”
“不会，他喜欢我亦会喜欢你的。”
顾昭遗憾捻了捻手，把她一绺绺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衣领交口拢紧，“万事有我。”
宽厚的手掌滑落沿着指缝插入，紧紧扣住她的手，无声胜有声，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嗯，你再看看我哪里有不妥？”
顾昭没有半点的不耐，仔细认真瞧过一圈，腾出空余的手，提了提倾斜的发簪，道：“可以了。”
沈绵绵的心安定踏实多了，笑颜轻松欢快，“我们出去迎接舅舅吧。”
天际辽阔缥缈，片片流云浮动。一辆马车停落府邸大门口，两边吊灯透亮朦胧的光芒，照亮悬挂门上的牌匾。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从马车下来，背身耐心地等待着，只听后面一声笨重沉闷的开门声，他这才转过身来。
“景煜！”
“舅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柳卫快走几步，一手拍打在他的肩膀上，难掩重逢后的喜悦和欣慰的情绪。
“臭小子，你信中没提，我一回来听到满城的流言蜚语，还以为你被侯府赶出来了。”
太子是之后赏赐府邸下来，当日知悉柳卫重伤需要回京疗养，他没有去写信，等着柳卫一到亲自迎接。
怎知他回来无人通知，直接寻到这儿。
“抱歉，舅舅。是景煜考虑不周全。”
柳卫视线转移，这才留意到他身后的女子，容貌美艳昳丽，衣着素色简朴，衬得娇美又不过分张扬。
沈绵绵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柳卫久经沙场，浑身凝聚一股肃杀的气势，只淡淡的眼神扫来，莫名让人心底产生退缩的惧意。
沈绵绵微顿，轻唤：“舅舅。”
顾昭适时开口，语气掷地有力：“舅舅，她叫沈绵绵，是景煜的妻子。”
按在肩膀的大手蓦然加重，柳卫双眉紧皱，愠怒呵斥：“你俩还没拜堂，她怎么就是你的妻子了？”
沈绵绵脸色煞白，未等胡思乱想，柳卫继而怒骂：“没有三媒六聘，没有祭拜天地，她无名无份跟着你，你身为男子好意思？”
虽之前在宁乡县提及过，可二人已返京有月余之久，再如何困难也不能一拖再拖，尤其婚事重中之重。
柳卫越说越气，若非顾及沈绵绵在场，他定然一拳打进他的肚子教训一顿。
“她为女子与你不同，承受周围人的议论要比你大得多。枉你念书多年，连浅显的道理还要我教你！”
“舅舅，阿煜说过了。只是，只是我说想要备点嫁妆，然后等您回来一同商讨婚期。”
瞥见搭在顾昭肩膀的手背，不知使多大的力气，根根青筋鼓起，沈绵绵连忙挡在前面说道。
柳卫闻言，脸色稍微缓和点。目光转向时她瞬间变了个眼神，许是常年不苟言笑的缘故，嘴边扯起的弧度牵强又僵硬，看得很是别扭。
柳卫习惯性抱拳：“外甥媳妇，今日不请自来，打扰你歇息，实在抱歉。”
“不碍事。”
沈绵绵含笑道，“舅舅，您一返京急着寻他，想必有很多话跟他讲。正好府里的房间多，您若不嫌弃今夜留宿这儿如何？”
柳卫奔波那么久，身子的确累了，因此没拒绝点头应下。
丫鬟前头掌灯引路，沈绵绵和顾昭则走在最后面，中间夹着柳卫。
越过穿堂，所经之处布满红色灯笼，贴上精致的窗纸，悬挂的彩稠随风飘扬，四周充斥着过节的喜兴和家的温暖。
柳卫神情恍惚，周围的景象仿若一下子将他拽进尘封已久的回忆。若她还在的话，家里同样布置雅致温馨吧。
“还疼不？”
“……不疼。”
顾昭拉下她的手，步履平稳舒坦，沈绵绵不用踮起脚尖替他按揉缓和痛楚。
抬眼偷瞄一眼，她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喃语：“阿煜，你家里的基因真好，连舅舅都长得那般好看。”
顾昭以为沈绵绵讲其他悄悄话，特地侧落肩膀挨近，结果猝不及防听到后面的一句。
心底慢慢涌动一股不悦的情绪，像猫爪子轻轻一抓，不疼不痒却格外在意。
“那我呢？”
沈绵绵愣愣转头，他清隽的面容无丁点表情，不咸不淡垂眸凝望她。
沈绵绵忍不住发笑，这点醋也要吃。“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看的，所有人都比不上。”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柳卫离他们只有几步的距离，两口子切切私语一字不落落入他的耳中，愉悦爬上心头，后背不由挺直起来，颇显几分骄傲。
顾昭淡淡瞥过舅舅的小动作，低声说道：“嗯，谁也不能比过我。”
府邸比侯府小一点，客房却不少。丫鬟快速清扫干净，腾出一间让柳卫休息。
暮色浓重，两人不便继续打扰，待第二天，顾昭请来杜大夫给柳卫来疗伤。所幸气温尚没回暖，他的伤口裂了又合，要在夏季指不定会发炎流脓。
杜大夫悉心包扎，不管是谁，但凡他接手过的病人，末了会在耳旁苦口婆心叨叨个不停。
柳卫在军中被军医念，回京城也被大夫碎碎念，想发作又顾全面子，只能闷闷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吭。
送走杜大夫，沈绵绵到灶房亲自下厨，留他们二人谈话。
柳卫大致了解近些日子的情况，沉吟片刻，语气骤转变得严肃：“景煜，你在太子底下任职很多事便利得多，你替我留意一个人。”
“何人？”
“程德忠。”
顾昭双眉拧起，他见过这人，虽与程氏年纪相仿但辈分要比她大，双方一见面，程氏唤他为小叔。
柳卫说道：“程德忠掌管朝廷的粮仓，最近我听闻有一件事很可能与他有关。”
“十几年前有一场战役，梁王率兵支援，途中后方粮草补给耽搁时间，因那次援兵迟来，我险些丢掉性命。”
“事后押送粮草的人消失无影无踪，而当日掌管粮草之人是受程德忠所批，此间难免令人不由怀疑其中的蹊跷。”
柳卫坐在圆桌旁，面色肉眼可见暗沉下去，“但最让我感到怀疑，这会不会牵扯到你母亲的死因。”
“舅舅，您怀疑母亲是无意间发现他们的秘密，所以惨遭杀害。”顾昭稍微琢磨，明悟他的意思。
“是。不过怀疑归怀疑，得要有实际证据。”柳卫道，“尤其顾容说你母亲暴毙而亡，算起来与那时运粮草前后日期差不多，怎会如此凑巧在这节骨眼中病逝。”
“兴许这包毒药会有答案。”
顾昭取出一正方形的小包纸，“程氏借刀杀人差点杀害绵绵，好在她机智躲过一劫，后来我费劲周折得到这包毒药，无色无味置人于死地。”
“我拿去给杜大夫查验，据说此药妙就妙在中毒之人死后样子像是急症发作病亡，或许镇北侯因此才对外声称母亲暴毙的缘故。”
两人的视线沉默驻留那包纸上，仿佛透过它，距离真相不远了。
“舅舅，阿煜。”
沈绵绵敲门，兴致冲冲走进来，“我做了一桌子的菜，一起吃个饭吧。”
顾昭顷刻间回神，偏过头跟柳卫道，“舅舅，难得您的到来，绵绵亲自下厨。”
“好，那我得好好尝尝外甥媳妇的厨艺了。”柳卫豁朗回应，动身一同到膳厅用膳。
他的伤势不宜食口味重的菜，沈绵绵特地安排一桌口感清淡，味道不失鲜美的饭菜。
柳卫行军打战，对口味无过多的要求，能饱腹即可。但她烧的一手好菜，即使不注重口感的人也不禁对她竖起拇指连连夸赞。
“外甥媳妇，等会儿用完膳，我有事和你商量下。”
察觉这话过于生硬，柳卫旋即补充一句，“关于你和景煜的婚事，得找个媒婆定下好日子来。”
“他一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可以在婚事委屈你？这吉日越快越好，不成，太快也不好，婚姻乃一生之中的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沈绵绵看着他正经严肃又纠结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邃转移话题，“舅舅，您这次回京需要待在京城疗伤一段时日，赶巧春节临近，不如在这里住下吧。”
“阿煜性子冷淡些，可跟您一样，心里渴望亲人留在身边。”
柳卫睨眼，他神情寡淡，模样和性子与幼时至少年的阶段相差无几。柳卫深知他到底是盼望亲情，可惜待在那虎狼之穴，磨灭他心中的期望。
“好。”柳卫打心底不愿待在那冷冷清清的将军府，于是应下。
“外甥媳妇，昨日我登门匆忙，未能及时备礼。今天我特地带来一对玉镯与阗玉作为之间的见面礼。”
玉镯质感浓厚，浑染薄雾似的翠，温润清透可见价格不菲。
沈绵绵欣然收下长辈对晚辈的祝福，转头同样回礼，这是她很久以前所备好的凌云白茶。
柳卫喜茶，这份礼送入他心坎里去，对沈绵绵的印象增多几分好感。而后柳卫暂入住进来，经过一些天的静养，伤口渐渐愈合。
他有时闲暇无事，截住下值归来行至半路的顾昭，拉去院子比划或者指练。沈绵绵时常听见外面舞刀弄枪的声响，以及柳卫训兵口吻的呵斥，府内的气氛比希望要热闹很多。
“啪啪啪——”
天蒙蒙亮，爆竹拉响除夕序幕，二人穿戴整齐行礼奉茶，接过柳卫的压岁钱。
按当地的习俗，除夕上午需要带上祭品去祭拜祖先。柳氏安葬于郊北坟地，顾昭和沈绵绵昨夜商讨过，待卯时一起前往去祭拜她。
“顾大人！”
李安忽然现身大门，急切道：“太子急召，请您到宫中一趟。”
什么事那么急，大年三十突然召唤他？
沈绵绵：“阿煜，你赶紧到宫中处理，剩下的交给我。”
顾昭点头，唤来服侍的丫鬟，“好生照看夫人。”
言罢，他行色匆匆与李安火速离开。
柳卫知晓，没多久跟来。一般按理来说，柳氏嫁进顾家，上了族谱不再属于柳家的人，柳卫作为外人是不能在除夕那天祭拜，以免坏规矩。
他行军打战，从不忌讳这些。何况多年来他在边关驻守，已有好些年没去看望双亲与他的爱妻，今天是该见见他们了。
一路无话，二人依次前后祭拜，柳卫本就严峻的面孔更加严肃，坐到他妻子墓旁独自喝着闷酒。
“外甥媳妇，你先回去吧。”
他饮一口酒，偏头冲沈绵绵说道，嘴边的笑容夹杂几分涩然。
沈绵绵视线落到墓碑雕刻的字，唇瓣轻抿，没继续停留，将空间留给他们单独相处。
……
年三十京城爆竹声不间断，街道热闹非凡，百姓个个洋溢喜庆的笑容，相互之间道贺。
“瘟疫爆发两个月之余，为何压着不上报！”
殿内赫然响起太子怒斥的声音，折子扔到地面，“啪嗒”落在刚踏入进来的顾昭脚边。
“太子殿下。”
顾昭淡漠扫一眼旁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官员们，捡起折子向前唤道。
太子仍处盛怒之中，向来不形于色的人，猛地站起来，负手背对众人，谁也不理会，显然被这事气得不清。
“发生何事？”
“顾大人。”
见他问话，另一名官员低声回应：“事情是这样的，两个月前九州雾城爆发一场瘟疫，朝廷拨下一批粮草和银子，另派去数十名御医前去赈灾。可不知是何原因，流民与官员发生冲突，多日以来多地爆发了动乱。”
“事关重大，本应将此事上报朝廷，但九州知府迟迟压着不动，事态越演越烈，最后包不住火直接闹到殿下这边来。”
原本过年大家欢欢喜喜，发生这事换谁谁不动怒。
太子平复心绪，转过身继而下令：“顾世子，九州赈灾一事交由你全权处理。柳将军返京已有段时日，也让他一同前往镇压暴徒。切记，不可随意误伤良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