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罗南部，纽伦堡外，一座略显古旧的城堡内。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初春的寒意，却隔绝不了书房内弥漫的焦虑。壁炉里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映照在本地领主，艾森伯格男爵那张愁云密布的脸上。
他紧握着那支仿佛重若千钧的鹅毛笔，目光死死盯着摊在橡木书桌上的那份羊皮纸文件——一份债务援助协议。条款清晰，甚至可以说在当下是相当“优惠”的，但签下它，意味着他将祖传的部分林地抵押出去，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身旁不远处的橡木高背椅上，骑士法罗夫安静地坐着。他仅着一身轻便的锁子甲，外罩象征性的白底黑十字罩袍，显得既庄重又不失亲和。法罗夫没有催促，反而颇有兴致地欣赏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色彩略显暗淡但笔触刚劲的油画。
画中一位身着古老铠甲的骑士，正持剑昂首，脚下似乎踩着败敌的旗帜。
“画上的人是您的先祖吗？”法罗夫的声音温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转过头，带着真诚的赞赏看向男爵，“真是颇为英武不凡的。这头盔的样式，是上个世纪的风范了吧？想必曾有过赫赫战功。”
法罗夫的问题无疑巧妙地将男爵从眼前的窘境中暂时拉了出来。奥托男爵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脸上回忆起一丝家族荣誉感带来的红光。
“是的，骑士先生，”艾森伯格的语气带着自豪，也带着一丝追忆，“正是我的曾祖父，老弗里德里希。传说在皇帝对波兰的战役中，他一人一剑，在混战中一举击溃并俘虏了七名敌方的波兰骑士！正是这份勇武和无上的荣耀，才让我们艾森伯格家族得以稳固地统治这片土地至今。”
“七名骑士！真是令人惊叹的武勇，无愧于艾森伯格这个光荣的姓氏。”法罗夫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敬佩，他站起身，踱步到画作前，仔细端详，“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功绩足以赢得国王的赏赐和对手的敬畏。想必那时，这片领地在您的曾祖父治理下，定然是谷物满仓，兵强马壮。”
“那是自然！”奥托男爵的声调不由得提高，“那时领地的农奴辛勤耕作，森林里的出产丰富，每年光是出售木材和多余的粮食，就能为家族金库增添不少进项，足以武装起二十名忠诚的侍从和骑士！”
法罗夫点了点头，目光从画作上移开，重新落回男爵身上，眼神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是啊，依靠土地和传统的产出，便能维系家族的荣耀与力量。那是骑士的黄金时代。”
但随即法罗夫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带着些许感慨，“不过，时代变迁的速度，有时候快得超乎我们的想象，不是吗，男爵阁下？”
奥托男爵脸上的光彩渐渐褪去，重新被现实的压力所取代，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债务书，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法罗夫没有立刻回到债务的话题，而是像朋友间闲聊般继续道：“我从北边过来，一路上的见闻颇多。如今，很多地方的行情已经大不相同了。就拿布匹来说，来自吕贝克和汉堡转运的羊毛布质地优良，价格却因为庞大的船队运输而变得极具优势。如今它们正源源不断地顺着莱茵河、美因河运往帝国各处，甚至南边的意大利。”
他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男爵领地上那片作坊道：“我看到您的领地上也有一些纺织作坊，但恕我直言，男爵阁下，您的匠人所制造的布匹不仅耗时耗力，质量恐怕也难以和北境相比……”
奥托男爵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是事实。他领地里的游商去年就不再前来收购布匹，领地内的作坊只能自产自销。
法罗夫转过身，倚在窗边，继续用他那平和的语调分析：“还有粮食。原本北境一直缺粮，所以您领地内的余粮大都可以出售给北境换取资金，但是如今，来自波美拉尼亚和新征服的法兰西地区的谷物，产量更高，价格也更稳定。恐怕如今您的粮食已经无人问津了吧？”
男爵的脸色更加难看，法罗夫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割开他试图掩饰的伤口。领地的收入连年下降，但开销却一点没少——维持城堡、供养有限的武装、缴纳帝国税、维系必要的体面……尤其是去年为了更新部分装备和修缮城堡塔楼，他向本地几个商人借下的高利贷，如今像绳索一样越勒越紧。
“男爵阁下，”法罗夫的声音变得更加恳切，他走回书桌旁，但没有看那份文件，而是看着男爵的眼睛，“我无意冒犯，也深知您和您的家族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责任感。但您看，您曾祖父的时代，依靠勇武和土地的传统收益便能光耀门楣。”
“而如今，仅仅依靠这些，似乎……已经难以应对新的局面了。那些商人可不会像战场上的敌人那样，与您讲求骑士的荣誉和规则。”
法罗夫轻轻将手指点在那份债务协议上：“这份协议，并非是条顿骑士团想要趁火打劫。恰恰相反，我们看到了艾森伯格家族古老的荣誉，也看到了您眼下真实的困境。它是一次喘息的机会，一次重组债务、摆脱那些吸血高利贷的机会。”
“因为前往新世界的航路，北境造船业对优质木材的渴望简直就是个无底洞，而您家族的西部那片森林就是一块巨大的宝藏。不仅如此，我们还会支援您一笔钱和物资，您大可以用这笔钱兴建一座油漆工坊。”
“油漆工坊？”艾森博格男爵充满肌肉的脑子不太理解，法罗夫只得解释道：“造船为了防腐，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大量的油漆，而您领地东边的沼泽里恰好有着一片沥青沼泽。”
法罗夫的话语没有任何逼迫，只有冷静的分析和看似可行的出路。也没有空谈帮助，而是给出了看似实际的选择。
奥托男爵看着法罗夫那双平静而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画框里那位意气风发的曾祖父。祖先依靠剑与勇气开拓了基业，而如今，他这位不肖子孙，却似乎连守成都如此艰难。
继续硬撑下去虽然不是不行，大不了当个老赖，可是没有了收入，连盔甲都无法维护，那么作为一名贵族最基础的义务都无法履行，恐怕会被上级封君剥夺领地。届时什么家族荣耀，都是一纸空文。
良久，艾森伯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紧握鹅毛笔的手，虽然依旧有些颤抖，却不再那么僵硬。他低下头，目光复杂地再次扫过债务书上的条款，然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笔尖终于落在了羊皮纸签名处。
墨水洇开，一个略显潦草但清晰的名字——艾森伯格——被书写了上去。他放下笔，仿佛虚脱般靠在了椅背上。
法罗夫静静地看完整个过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他上前一步，优雅地拿起那份签署好的文件，小心地吹干墨迹。
“男爵阁下，您做出了一个明智而负责任的决定，这不仅是为了您自己，也是为了艾森伯格家族的延续。”他郑重地将文件收好，“骑士团会尽快安排后续事宜，一星期之内您就会看到骑士团援助您的物资和钱币。”
“愿上帝保佑您和您的领地。”
法罗夫微微躬身行礼，然后悄然退出了书房，轻快的骑上自己的白马，离开了艾森伯格男爵那笼罩在暮色与愁绪中的古堡。
轻快的蹄声敲打着返回纽伦堡的道路，随着距离拉近，这座位于帝国南方的繁荣城将自己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中逐渐清晰、放大，最终以一种与乡村城堡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的喧嚣将他包裹。
穿过高大的城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空气中不再仅仅是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而是混杂着鞣制皮革的酸味、熔融金属的灼热、染料坊刺鼻的化学气味，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食物香气和人声鼎沸。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在晚风中轻轻摇晃。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火星偶尔从敞开的门内溅出；织工们正在将一匹匹新染色的布料挂上架子，如同展开一道道绚丽的彩虹；木匠和桶匠的作坊外堆满了原料和半成品；来自威尼斯的热那亚的商人穿着异域风格的服装，在翻译的陪同下与本地行会代表激烈地讨价还价。
人流如织，马车、驮畜和行人摩肩接踵。市民们衣着体面，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忙于生计的专注和对未来的某种笃定。
这里的繁荣，让法罗夫感到无比熟悉与亲切，他热爱这里的一切，哪怕是铁锤的凿击声、鞣制皮革的味道并不令人喜欢，但出产的精美器物却能如同一颗强劲搏动的心脏，将川流不息的贸易延伸，从而维系这座城市的活力。
不过法罗夫没有过多停留，熟稔地穿过热闹的市集和工匠区，来到了位于城市相对安静一隅的条顿骑士团分部。这是一座兼具军事功能与修道院风格的坚固建筑，石墙上镌刻着黑色的十字徽记，肃穆而庄严。
然而，刚一踏入分部庭院，法罗夫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平日里较为松散的守卫此刻站得笔直，神色严峻。马厩里正在加紧喂食和备马，几名全副武装的骑士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低声交谈着，脸上看不到平日的轻松。
法罗夫径直走向分部团长——大骑士格拉赫——的办公室。敲开门，只见格拉赫大骑士正站在一张摊开的帝国地图前，浓密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沿。他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兵，脸上带着伤疤，眼神如同鹰隼，但此刻，那眼神中除了惯有的锐利，还多了一丝罕见的凝重，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法罗夫，你回来了。”格拉赫大骑士抬起头，声音低沉，“艾森伯格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
“很顺利，大骑士阁下。男爵已经在协议上签字了。”法罗夫简洁地汇报，同时敏锐地问道，“分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格拉赫大骑士点了点头，对法罗夫的成功并不意外，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印着法兰克福总部火漆印的信函，语气沉重地说：“刚刚接到法兰克福总部的紧急命令。不是针对某一地，而是要求帝国境内所有分部，立即抽调最精干的人员——最好是有受过军事训练，又善于沟通和处置复杂事务的骑士，尽快前往法兰克福集结待命。”
“什么事？这么紧急？”
“信上没有说明具体缘由，但从措辞上……。我有预感，这次召集非同小可，恐怕有大事要发生了。”
格拉赫大骑士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向法罗夫：“作为我们分部最有潜力的骑士，你好好准备一下，后天一早就跟着队伍出发。”
法罗夫心中一凛。总部如此兴师动众，跨区域大规模抽调精锐，却又不明说原因，这本身就极不寻常。他立刻躬身领命：“是，大骑士阁下！我这就去准备。”
只是当法罗夫刚打开门准备离去时，却看到见外面站着几位衣着体面、面带焦急之色的商人。为首的一位法罗夫认识，是纽伦堡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商人行会的代表，名叫卢卡斯·富格尔。
“尊敬的格拉赫大骑士，还有法罗夫骑士，”卢卡斯·富格尔摘下帽子，语气急切而又带着恭敬，“冒昧打扰。我们有一份紧急委托，希望你们派人护送我们和一批货物前往法兰克福，后天就出发！”
法罗夫和格拉赫都有些意外，总部的命令刚刚下达，按理来说没可能也没必要泄密，那这群商人是怎么知道的？
格拉赫使了个眼色，法罗夫自然心领神会的问道：“居然如此匆忙！请问是有什么原因嘛？”
卢卡斯与其他商人对视一眼，在交换一个眼神后，卢卡斯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骑士阁下，实不相瞒，我们收到来自汉吕联盟的朋友的消息，在法兰克福不日将会有大事发生，而且要么是巨大的商机，要么是一场悲剧，由不得我们这些城市代表坐视不理。”
法罗夫骑士皱起了眉头，看向了大骑士格拉赫，而格拉赫略一沉吟。骑士团规章并不禁止在任务途中顺带提供有偿护卫，尤其是对方主动请求并支付报酬，这也能补贴分部的用度。
当然最主要的，骑士团的事务和与这些地头蛇商人似乎构不成什么冲突，相反还能借助这些商人的情报更快的了解情报。
“可以，”格拉赫点了点头，“但你们必须严格听从指挥，商队的行进速度必须跟上我们，不得延误行程。酬金事宜……”
“我们出平时的双倍！”
卢卡斯眼都不眨一下，这更令法罗夫感到好奇，但答案恐怕只有等到到法兰克福之后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