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48: brocade wraps white bones, A coronet conceals a cold blade.
门内应声而出的是标客堂林烁,忙拱手应道:“少主此刻正在书房,吩咐过只要你回来,便可直接过去。”
几人正要进府,却见海宝儿已从门内走出,面色平静无波:“你们可算回来了。正好我要出去办些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详聊。”说完,便率先上了早就停在府外的一辆马车。
贾琮望着海宝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虽满心疑窦,却也依言登上了马车。驾车的差事,自然便落到了伍标肩上。
“少主,此行往何处去?”马车辘辘启动,伍标沉声问道。
“城东红相坊。”海宝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说完这话,车厢内的两人,均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这种无声的状况,还被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切得细碎。
贾琮的目光落在海宝儿拢在袖中的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此刻正无意识地轻叩着膝头,节奏竟与车外马蹄声隐隐相合。
就这样行驶了好长一段距离后,贾琮终是按捺不住,“红相坊多是胭脂铺与绣坊,不知海兄夜半三更带我去那里做什么?”
海宝儿抬手掀起车帘一角,清辉似练的月光当即泻入,并在他睫羽间染下光亮,“贾兄既不愿坦陈背后隐情,那我也只好亲往探查了。”
他语调平缓,就像在闲话坊间风物,“你可曾知晓红相坊深处的‘忘机绣庄’?其东家苏氏,一手双面绣技冠天下,所出绣品名动四海,寻常人难窥其精妙。”
贾琮心头剧震。
苏姓?
莫非便是海州苏家?
他猛然忆起方才救下的少年腰间那枚镌着“苏”字的玉佩,又念及少年泣诉歹人欲炸瓜州段的急情,胸中顿时腾起灼人的焦灼。
“方才我与伍标兄巧救下一位苏家子弟,那少年自绑匪口中得知,这伙人竟要炸毁运河瓜州段。我连忙赶回,正是为了报知此事!”
这么巧?!
海宝儿闻言亦是一怔,忙追问:“那少年此刻在何处?”
驾车的伍标适时接口:“少主,方才返程途经郡守府时,我等已将那少年托付给萧大人,嘱其明日遣人护送回府。”
海宝儿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缓缓颔首:“如此处置也好。这般惊天动地的祸事,原就不该让这般无辜稚子卷入其中。”
贾琮还想多说什么,可此时马车已在巷口停住,坊内灯笼大多熄了,唯有尽头那绣庄还亮着微光。
门楣上“忘机绣庄”四字在月色里泛着温润的木色,窗纸上映出个佝偻的身影,正低头穿针引线。
“贾兄,解瓜洲运河之危,最忌慌乱。入内便知究竟了。”海宝儿说着推开车门,玄色衣袍拂过阶前,起落间自有一番沉静气度。
贾琮无奈,只得敛衽紧随,亦步亦趋地下了马车。
绣庄内弥漫着皂角与丝线的清香。白发老妪闻声抬头,看见海宝儿便放下绣绷,枯瘦的手指在案上摸索着什么。
“海少主来得巧,刚绣完最后一针。”她将一卷锦缎推过来,烛光下,运河两岸的码头、闸口、芦苇荡竟纤毫毕现,连每艘粮船的吃水线都分毫不差。
贾琮凑近细看,忽见瓜州段水下用银线绣着几簇暗纹,形状恰如白日里山坳泥土中新翻的痕迹。“这是……”
“是运河布防和码头图。”海宝儿指尖点过那处,“苏老掌柜是苏家旁支,世代绘制漕运图。苏家独子被劫那日,她恰在城外采买丝线,侥幸躲过一劫,却被这伙人盯上,逼她按图绣出运河布防。”
老妪叹了口气,抖着锦缎背面:“他们说,绣得准便留我‘孙儿’一命。可我知道,这图一交,江南便完了。”
背面用金线绣着个小小的“苏”字,与少年玉佩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贾琮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直透颅顶。海宝儿竟已查探至此等境地,如此说来,自己今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岂不都在那少年的洞鉴之中?
更何况,连歹人捆缚老妪的绳索,也早已落入他的掌控。
他蓦地省悟,海宝儿引他至此,恐怕绝非只为探听消息那般简单。“老掌柜,可知究竟是何人作祟?他们此刻身在何处?您又是如何联络上少傅大人的?!”
这一连串诘问,竟让老妪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海宝儿见贾琮眉宇间疑窦丛生,便主动开口道:“贾大人,此事容在下剖白分明。前几日我曾往丁府一行,丁家托我查勘海州苏家独子遭人掳走一事。起初我原以为,这不过是桩寻常的绑票勒索案,然遣风媒堂细查之后才发觉,此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恐怕牵扯着惊天的阴谋。种种迹象表明,张家独子被掳一案或与云兮楼‘神火飞鸦’一案有所勾连。”
海宝儿顿了顿,继续说,“至于作祟的人,现已被萧衍带人抓获。”
“可这些人为何要炸运河?!”贾从迫不及待地问。
“听看守我的人说。”老妪声音发颤,“他们要借漕运中断逼宫,说什么京里那位新太子授意……”
话未及毕,海宝儿已抬手截住,沉声道:“此外,据柳霙阁驼三供称,一周前自竟陵郡城西棺材铺运出二十具棺木,内中所藏皆是遭人胁制之人。其言尚有隐讳,故我再遣人循线深究,方知外运棺木之中,非但有被役使的傀儡,更藏有生铁炸炮!”
至此,所有头绪已然环环相扣,连成一线。
“原来如此,少傅大人这般泰然自若,原来早已对此间情由洞若观火。”贾琮喟然道。
“所言不差,我已传讯海州牧姚大人,令其务必阻遏歹人炸河之举!”
海宝儿先颔首应道,继而微微摇头,“但是贾大人,你的事尚未言明,不知现在你是否还要对我有所保留?!”
贾琮喉头滚动,望着海宝儿那双映烛火而明的眸子,终是垂首喟叹,右臂猛地一振,袍角在青砖上扫过轻响:“事已至此,再作隐瞒亦是徒劳。实不相瞒,我本无意蹚这皇权倾轧的浑水,只是……”
话音戛然而止,他朝旁侧的苏家老掌柜投去一瞥,眼底藏着难明的讳忌。
海宝儿眸中灵光一闪,已然会意,当即敛衽告退,悄无声息地退出内室,旋即登回车厢。
车厢内复归二人相对。贾琮抬袖拭去额角薄汗,声息压得愈低:“实则……早岁时,我曾得四皇子青眼。其兼领工部尚书之际,于我有知遇之隆恩,自从六品州别驾一路举荐并拔擢至正四品楚州牧。前阵子,他遣亲信与我密会,嘱我留意竟陵郡动静,且言及将有人盗取州兵虎符图谋不轨!”
四皇子武承枵……
海宝儿指尖在膝头猛地一顿,“贾兄啊,你糊涂啊……皇权斗争,向来是锦绣裹白骨,冠冕藏寒锋。看似堂皇的博弈里,从来都是算尽人心的血与冷。昔年邵陵王一脉争储败北,落得满门抄斩、片甲不留;今岁二皇子为护驾身殒,三皇子获罪被废,终至挫骨扬灰、魂无归处。四皇子的话,你又敢偏信几分?!”
贾琮颔首之际,鬓角冷汗坠于锦缎衣襟,洇开一小片深痕:“海兄此言,为兄岂会不解?故今夜之行,我不过虚与委蛇,且借此扣押了两名叛离亲卫,折损五名形迹可疑的骑兵。只是……经此一事,我与四皇子间,已然恩断义绝。”
言之有理!
“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海宝儿望着他眉宇间的困顿,语气里添了几分体恤。
贾琮深深一叹,声息里浸着沉郁:“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如今我已是骑虎难下,唯盼三日后赴西郊废园之约时,能亲手了断这段纠葛。”
海宝儿听后,眉头一皱,忙追问:“如何了断?”
马车缓缓前行,贾琮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树影,在他侧脸刻下深深浅浅的纹路,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四皇子既约在废园,必是算准了我已无退路。他要的,无非是我手中那半册漕运密档——当年他暗中扶持我的凭证,都记在里面。”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在嘴角牵起一道苦涩的弧度:“那地方荒草丛生,据说埋着前朝罪臣的枯骨。正好,省了旁人掘土的力气。”
这话里……竟有种慷慨赴死的决心和一力承担的勇气!
车轴碾过青石路面,发出细碎的轧轧声。贾琮抬手按住海宝儿欲启的唇,指尖带着夜露般的清寒:“海兄不必多言。你我相识虽浅,却算得上萍水知己。你想说什么,我岂会不知?你有能力将我从这困局中脱出,我亦心知肚明。但此乃我命中劫数,这趟浑水,原就不该污了你的清名——三日后,楚州牧贾琮便是钦定的谋逆罪人,与少傅大人和竟陵郡守及百姓再无半分牵扯。”
他解下腰间玉佩,那玉上雕着的“忠”字已被摩挲得温润透亮,轻轻放在海宝儿膝头:“这是先父遗物,权当留个念想。若日后……若有日后,烦请海兄照看贾家老幼,也算全了今夜这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