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打老婆,在附近这一片是出了名的。
街坊邻居听见二楼那间屋子里传来哭喊和摔打声的时候,都知道李家又不太平了。二十年了,这种声音像季节更替一样规律出现,有时一个月两三次,有时一周一次。起初还有人上楼敲门劝架,但王建国开门就是一句“我打自己老婆关你屁事”,伴随着满嘴酒气和狰狞表情,久而久之,再没人愿意惹这个麻烦。
李秀英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夏天,她总是穿着长袖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颈;冬天倒是不用特意遮掩,但那双眼睛里积攒的绝望,却是多少衣服也遮不住的。她也跑回娘家过,可每次王建国都会找上门,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扇自己耳光,跪地求饶,发誓再也不动手。等把她接回家,不出三天,一切照旧。
“为了小磊,忍忍吧。”这是李秀英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他们的儿子王小磊,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七岁那年,第一次看见父亲把母亲的头往墙上撞,他吓得大哭,扑上去抱住父亲的腿,被王建国一脚踢开。十岁那年,他试图挡在母亲面前,王建国直接揪着他的衣领把他锁进卧室。十五岁那年,他已经长得比母亲高了,那次他成功拦下了父亲挥下的拳头,但王建国转身抄起凳子砸向了李秀英,她的左臂因此骨折。
“小磊,你别管,爸打妈几下出出气就好了。”李秀英总是这样对儿子说,她怕儿子受伤,更怕这个家彻底散了。
王小磊十八岁生日后的第二周,去了邻市的建筑工地打工。临走前,他抱着母亲说:“妈,他再打你,你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李秀英抹着眼泪点头,但从未打过这样的电话。
她知道儿子工作辛苦,不想让他担心。而且每次挨打后,她都会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说不定王建国真的会改。但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又是一个周五晚上,王建国喝完酒回来,进门就嚷嚷着饭没做好。李秀英正在厨房炒菜,连声说马上就好。王建国却一把掀翻了餐桌,碗碟碎了一地。
“老子累了一天,回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他吼叫着冲进厨房,揪住李秀英的头发就往墙上撞。
“老李,别这样,饭马上就好了...”李秀英哀求着。
“马上?我让你马上!”王建国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留下五道红印。
李秀英不敢还手,只是用手臂护住头部。这是她多年来总结的经验,保护要害部位,等他打累了,自然会停手。
但今天王建国似乎特别暴躁。他拽着李秀英的头发,把她从厨房拖到客厅,一脚踢在她腿上。李秀英疼得弯下腰,鼻血滴滴答答落在瓷砖上。
“我让你不做饭!我让你偷懒!”王建国一边打一边骂。
邻居老赵在楼下听见动静,犹豫再三还是上了楼,敲了敲门:“建国啊,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门猛地被拉开,王建国赤红着眼睛吼道:“滚!再多管闲事连你一起打!”
老赵摇摇头,无奈地下楼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了。
王建国关上门,回头看见李秀英正试图站起来,火气又上来了。他冲进卧室,从床底下摸出一把匕首——那是他年轻时在旧货市场买的,一直留着“防身”。
“我今天就让你长点记性!”他挥舞着匕首冲向李秀英。
李秀英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但被王建国一脚踹倒在地。她蜷缩在地上,等待着更残酷的殴打。
就在这时,门开了。
王小磊站在门口。他刚从工地回来,想给父母一个惊喜,却没料到看到这样的场景。
有那么一秒钟,三个人都愣住了。
王小磊的目光从父亲手中的匕首,移到母亲脸上的伤痕,再到地上的血迹。二十年来积压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了。
“放开我妈!”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
王建国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出现震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王小磊已经一把将他拦腰抱住,狠狠摔在地上。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一边。
“小磊!别打你爸!”李秀英惊慌地喊道。
但王小磊已经听不进去了。他骑在父亲身上,一拳接一拳地砸下去。这不是儿子打父亲,这是一个受尽欺凌的受害者在对施暴者还以颜色。
二十年的愤怒和屈辱,都凝聚在这些拳头里。
王建国试图反抗,但他惊讶地发现,儿子的力气已经远超过他。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在工地上扛水泥、搬砖头练就的臂力,根本不是他这个常年酗酒的中年人能抗衡的。
“你敢打我妈!二十年了!你打够了吗?”王小磊一边打一边吼,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
王建国起初还在咒骂,但随着拳头落下,渐渐变成了哀嚎。
“别打了...儿子别打了...”李秀英爬过来拉住王小磊的手臂。
王小磊这才停手,喘着粗气站起来。他看着躺在地上呻吟的父亲,又看了看满脸是泪的母亲,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扶起李秀英,轻声说:“妈,我们去医院。”
那天晚上,母子俩在社区诊所处理了伤口。李秀英的鼻梁骨有轻微骨裂,脸上多处淤青,腿上有一大块紫癜。医生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伤,默默地处理着,什么也没问。
回到家时,王建国已经不在那里了。茶几上留着一张纸条:“我去老刘家住几天。”
李秀英看着这张纸条,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二十年来,这是王建国第一次在施暴后离开家。
接下来的两天,王小磊请了假在家陪母亲。他们很少交谈,但那种沉默不同于以往的压抑。有时李秀英会偷偷看儿子,觉得这个曾经需要她保护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能够保护她的男人。
周日晚上,王小磊必须回工地了。他犹豫再三,对母亲说:“妈,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市里吧,我在那边租个房子。”
李秀英摇摇头:“你爸他...应该会改的。他都三天没回来了,肯定是知道错了。”
王小磊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了解母亲,二十年的忍耐已经成了习惯,要她一下子改变,太难了。
“那你答应我,他再动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马上回来。”
李秀英点点头,送儿子到门口。
王小磊走后不到一小时,王建国回来了。他脸上还带着儿子留下的淤青,走起路来有点跛。
令人意外的是,他没有发脾气,甚至没有提被儿子打的事。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球赛。
李秀英忐忑地做了晚饭,两人沉默地吃完。她收拾碗筷时,王建国突然开口:
“小磊回工地了?”
“嗯。”李秀英紧张地回答。
王建国没再说什么。
那一晚相安无事。第二天,王建国照常上班,李秀英也去了她做保洁的小学。晚上王建国回家,依然没有发作。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
李秀英几乎要相信,这次真的不一样了。也许儿子的反抗让王建国意识到了什么,也许这次他真的会改变。
但她低估了暴力的惯性。
周五晚上,王建国又喝了酒回家。这次他没有找茬,直接冲进卧室,揪住李秀英的头发就往床上撞。
“你以为儿子长大了就能护着你了?我告诉你,在这个家里,还是我说了算!”王建国咆哮着,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李秀英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起来忍受,而是奋力挣扎着够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王建国一把抢过手机摔在地上。
“想打电话?叫你那个不孝子回来?我告诉你,他要是再敢动手,我就没他这个儿子!”
这一次,李秀英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王建国,一字一顿地说:“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激怒了王建国,他打得更狠了。
第二天一早,王建国出门后,李秀英捡起被摔碎但尚能开机的手机,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但她没说昨晚挨打的事,只是问问他的近况,嘱咐他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她独自去了派出所。
“我要报案,我家暴。”她对值班民警说。
民警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还有之前的很多次。”李秀英平静地说。
民警拿出登记本:“您丈夫叫什么名字?住哪里?”
李秀英一一回答。
“需要验伤吗?我们可以帮您开验伤单。”
李秀英摇摇头:“不用了,身上的伤快好了。我只是想来备个案,下次他再动手,就有记录了。”
民警理解地点点头,做了登记。
从派出所出来,李秀英感到一种奇特的解脱。这是二十年来,她第一次主动寻求帮助,而不是默默忍受。
与此同时,王小磊在工地上总是心神不宁。母亲的电话虽然听起来平静,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周五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辞掉工作,回家乡找份工作,离母亲近一点。
工头理解他的情况,答应他干完这个月就可以走。
接下来的三周,王建国相对安分。他仍然喝酒,但动手的次数少了,力度也轻了。李秀英几乎要相信,报警的决定是正确的,也许他真的在改变。
但在王小磊回家的前一天,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王建国在单位受了气,回家喝得大醉。他翻箱倒柜找东西时,偶然发现了李秀英藏在抽屉深处的报警回执。
那一刻,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报警?你敢报警?”他挥舞着那张纸,冲向正在厨房做饭的李秀英。
李秀英脸色瞬间惨白,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被发现。
“我...我只是...”
王建国没给她解释的机会,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接着是拳打脚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狠。
“我让你报警!让你叫警察!看看警察能不能救你!”
李秀英护着头,突然大声说:“小磊明天就回来了!他会保护我的!”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王建国冲进卧室,拿出了那把匕首。
“好啊,让他来!我今天就让他看看,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就在这时,门开了。王小磊提前一天回来了。
眼前的场景让他血液凝固:父亲手持匕首,母亲蜷缩在角落,脸上都是血。
“放下刀!”王小磊吼道。
王建国回头看见儿子,冷笑一声:“来得正好,今天就让你知道,儿子打老子是什么下场!”
他持刀冲向王小磊。李秀英尖叫着扑过去抱住王建国的腿:“小磊快跑!”
王建国一脚踢开她,继续向儿子冲去。王小磊没有躲闪,而是迎上前去,灵活地闪开刺来的匕首,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用力一拧。匕首当啷落地。
接着,他一记重拳打在父亲脸上。王建国踉跄后退,撞在墙上。
王小磊没有继续追击,而是扶起母亲,紧紧把她护在身后。
“妈,别怕。”
王建国挣扎着站起来,抹了把鼻血,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儿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强大的、誓死保护母亲的男子汉。
“好...好...你们母子一条心,我是外人!”王建国嘶哑着说,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
王小磊没有追,他转身查看母亲的伤势:“妈,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去市里租房子,你跟我一起住。”
这一次,李秀英没有拒绝。
当晚,王小磊帮母亲收拾了必需品。第二天,他们在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安顿下来。
王建国没有来找他们。有邻居说,他搬去和一个亲戚同住了;也有人说,他独自一人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整天喝酒,人越来越颓废。
一个月后,李秀英收到了法院的传票——王建国提出了离婚。
开庭那天,王小磊陪母亲出庭。王建国看起来老了很多,头发乱蓬蓬的,衬衫皱巴巴的。他坚持要求分割夫妻共同财产,但法官了解到家暴情况后,驳回了他的大部分要求。
离婚程序进行得很快。走出法院时,王建国看着前妻和儿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那之后,李秀英和王小磊开始了新的生活。王小磊在本地一家装修公司找到了工作,李秀英则继续做保洁。他们租的房子虽小,但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恐惧和暴力。
有时,李秀英还是会做噩梦,梦见王建国打她。但每次醒来,看见窗外宁静的夜空,听见隔壁房间儿子平稳的呼吸声,她就感到安心。
一个周末的傍晚,母子俩在公园散步。李秀英突然说:“小磊,妈一直想问你,那天你打你爸...你后悔吗?”
王小磊停下脚步,看着母亲:“妈,我后悔的是没有早点这么做。我应该在第一次看见他打你的时候,就站出来保护你。”
“可是别人都说,儿子打父亲是不孝...”
“孝道不是对暴力的纵容。”王小磊轻声说,“真正的孝,是保护生养自己的母亲,是维护正义和良知。如果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虐而无动于衷,那才是最大的不孝。”
李秀英握住儿子的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是妈对不起你,让你在那种环境中长大...”
“妈,都过去了。”王小磊搂住母亲的肩膀,“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靠山。”
夕阳的余晖洒在母子俩身上,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李秀英抬头看着儿子坚毅的侧脸,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平静。
是的,都过去了。暴力的阴影终会散去,而爱与勇气,将成为她余生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