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放下电话,听筒在她手中似乎还残留着母亲声音的温度。七十四岁的母亲刚才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怪你。”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四十六岁的她瞬间泪如雨下,仿佛这些年来所有强撑的坚强,都在这一刻被这句迟来的理解击得粉碎。
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都市,思绪却飘回了四十多年前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寒冷而灰暗的冬天。
四岁那年的冬天,父亲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世界的颜色从那一刻起,从明媚跌入灰暗。她记得最清晰的,不是葬礼上的哀乐,而是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家里厨房那颗老旧的灯泡坏了,母亲王秀英站在愈发昏暗的房间里,双手捂着脸,反复地念叨:“坏了,坏了,这可怎么办啊?”
那时才四岁多的林静,仰头看着母亲那张因焦急、慌张而扭曲的脸,看着那不知所措、唯有泪水涟涟的模样,本能地伸出小手,拉住了母亲的衣角,用稚嫩的声音说:“妈妈,别哭。”
那是她第一次扮演安慰者的角色,她并不知道,这句稚嫩的安慰,竟会成为她此后四十多年人生的注脚。
母亲王秀英,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家庭,二十岁嫁人,婚后便成了典型的家庭主妇,生活重心全然围绕着丈夫。丈夫的突然离世,如同抽走了她世界唯一的支柱,让她这艘从未独自航行过的小船,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无助地打转。任何一点小事——水管漏水、一张迟到的电费单、甚至与邻居一句无心的口角,都能让她瞬间崩溃,陷入“坏了,坏了,这可怎么办啊”的循环,最终以哭泣收场。
作为长女,林静不得不早早地接过生活的重担。起初,只是递手帕、说些幼稚的安慰话;后来,渐渐变成了要记住各种费用的缴纳日期、与难以沟通的房东交涉、甚至决定弟弟林伟应该上哪所小学。决策的重量,从“今天吃什么”到“家里这笔钱该怎么花”,一点点压在她尚未坚实的肩头。
七岁那年,弟弟林伟半夜发高烧,烫得像个小火炉。母亲在床边来回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只会反复地说:“坏了,坏了,这可怎么办啊?你爸在就好了……”林静看着弟弟通红的小脸,听着他难受的哼哼,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上心头。她猛地跑出家门,用力敲响了隔壁李老师家的门,带着哭腔恳求对方帮忙送弟弟去医院。那是她第一次在重大事件中自己做决定,并付诸行动。弟弟得到了及时的救治,而她在家庭中的角色,也从那一刻起被彻底固化——那个“有办法”、“拿主意”的人。
往后的岁月里,林静习惯了这种角色。中学时代,当同学们为一次考试的失利烦恼,为某个心仪的男孩女孩悸动时,她却在操心着家里这个月拮据的开销,想办法安慰因为丢了五十块钱而崩溃哭泣的母亲。她记得自己曾站在学校空旷的走廊里,对着电话那端泣不成声的母亲保证:“妈,别怕,我会想办法的。”说这话时,她不过十三岁,胸腔里却住着一个被迫早熟的、疲惫的灵魂。
林静从回忆的漩涡中抽身,用手指轻轻抹去脸上的冰凉。电话又响了,是儿子小宇的班主任,说孩子最近几次模拟考成绩下滑得厉害,上课总是心不在焉,希望家长能多关注。林静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地回应,感谢老师的提醒,承诺会立刻与孩子沟通,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调整自己已经满满当当的工作日程,以便挤出更多时间监督儿子的学习。
挂断电话,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自己总是这样,在任何问题面前,第一反应是处理、解决、安排周全。在职场,她是下属眼中干练果决、抗压能力极强的创意总监;在亲友圈,她是无所不能、永远可以依靠的“静姐”。人人都称赞她的坚强和能干,却无人知晓,这份坚强背后,是四十多年来无人可依靠的不得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生存本能。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堆积的工作邮件。屏幕的光映着她略显疲惫但依然专注的脸。手下的团队正为一个重要项目焦头烂额,几个难点亟待她拍板。她迅速回复,条分缕析,指令明确。没有人知道,这种在复杂局面中快速决策、统筹全局的能力,是从小照顾情绪不稳的母亲和后来颇为叛逆的弟弟中,一点一点磨练出来的。
处理完几封紧急邮件,她看了一眼时间,该去接儿子放学了。高考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儿子的状态却在这个关键时刻令人忧心。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她无法理解,为什么面对如此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儿子还能这样懒散、提不起劲头?为什么他不能像自己一样,对每一件事都全力以赴,拼尽力气?
开车去学校的路上,上周与母亲的那场冲突又不合时宜地闯入脑海。母亲在整理父亲遗物时,不慎将一份价值近十万元的补助金领取收据丢失,对方单位以此为由,拖延支付。母亲照例在电话那头慌了神,只会反复说着“坏了坏了”。那时林静自己正面临职业生涯的最大危机——公司架构重组,她的总监职位岌岌可危;同时,儿子的高考也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心理状态波动不定。内忧外患,她几乎喘不过气。
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接过了这个难题。放下手头焦头烂额的工作,四处奔波打听,托关系,隔着几千公里电话求人,说尽好话,几乎磨破了嘴皮子,终于疏通了环节,帮母亲要到了那笔钱。她本以为会换来一声感谢,或者至少是母亲的安心。结果呢?母亲独自回老家取钱后,打来电话抱怨,埋怨因为手续衔接的问题,让她在老家多等了一天,浪费了时间,住宿还多花了钱。
那一刻,林静握着电话,听着那头的埋怨,只觉得一股冰凉的倦意从脚底漫上头顶,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想起这些年来为母亲和弟弟做过的无数决定:从弟弟报考哪个大学、娶什么样的媳妇,到母亲该不该做某个手术、家里的积蓄该如何投资……每一次,她殚精竭虑,权衡利弊,只为给他们争取最好的结果。然而,在整个过程中,他们却常常表现出消极、放弃的态度,事后又常常埋怨她,生她的气,怪她总是逼着他们“前进”、“努力”,而不是允许他们“接受”现状、“放弃”挣扎。
那次,在母亲抱怨她让自己多等了一天之后,累积的疲惫和委屈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要不算了,放弃!”她对着电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事实上,母亲老家这件事她跟进了很久,确实也遇到了瓶颈,而她,真的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了。
电话那头,母亲王秀英愣住了,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愤怒:“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不管我了?……”紧接着是几句带着哭腔的责骂,然后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林静太忙太累了,那一周,公司的重组方案到了关键阶段,儿子的模拟考成绩又创了新低,她像一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无意识地忽略了与母亲的这次冲突,或者说,是她内心某种长期紧绷的东西终于断裂后,她暂时失去了修复的能力。
一周后,母亲自己打来了电话。声音有些迟疑,带着小心翼翼:“小静……那个……对不起,妈妈不该怪你。”母亲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孩子……是妈没用。”
那一刻,电话这头的林静,正准备进入一个重要的会议。母亲的这句话,像一颗突然射入心脏的子弹,所有的防备、坚强、压抑的委屈,瞬间决堤。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却抑制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精心准备的会议资料。这么多年了,这是母亲第一次向她道歉,第一次正面承认她的付出。这声“对不起”,她等了大半生。
那天晚上,安顿好儿子,林静独自在阳台上坐了很久。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微凉,吹不散她心头的万千思绪。她回想自己这四十多年的人生,从四岁起就开始承担不该由她承担的责任,被迫快速长大。四十多年来,她从未向母亲、向弟弟、甚至向后来的丈夫(如今已是前夫)倾吐过真正的烦恼与恐惧。所有的问题,都是自己消化,自己拼搏,自己硬扛。她很累,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有时她会想,如果当年父亲没有早逝,如果母亲能稍微坚强一点,她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模样?她会不会也能像某些同龄人一样,懂得示弱,懂得依赖,懂得享受被呵护的感觉?
但这个假设毫无意义。现实是,父亲不在了,母亲依然是那个遇事慌张的母亲,而她,必须继续前行,照顾年迈的母亲,引导青春期的儿子,在职场的厮杀中保住自己的位置。
第二天,她请了半天假,带母亲去医院检查那念叨了许久的腰部。七十四岁的王秀英一路上都在忧心忡忡:“会不会很严重?要是需要做手术怎么办?坏了,坏了,听说手术要花很多钱,还有风险……”
“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林静条件反射般地安慰,语气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平静,尽管她自己心里也对可能的检查结果感到忐忑。
检查结果是腰椎间盘突出,需要一段时间的理疗和休养,但远未到需要手术的地步。林静暗自松了一口气,立刻熟练地安排母亲进行第一次理疗,同时联系了靠谱的家政服务,约定好定期上门帮母亲打扫卫生,减轻她的负担。
回家的路上,母亲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轻声说:“你爸刚走那几年,你也总是这么跟我说——‘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王秀英转过头,看着女儿专注开车的侧脸,眼中有着复杂难言的情感,“那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还没有方向盘高。”
林静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轻轻触碰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她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知道……妈不够坚强,”王秀英继续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爸一走,我感觉天都塌了,整个人都垮了。要不是你……这个家,早就散了。”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积蓄着勇气,“但是这些年来……你太坚强了,小静。你坚强到……让身边的人觉得,你什么都不需要,你什么都能搞定,你永远不会累。”
林静依然沉默地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内心却已是波涛汹涌。这是母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并承认她的付出,也是第一次,触及她坚硬外壳下的真实感受。
把母亲送回家,安顿好,林静回到自己的公寓,发现儿子小宇不在家。他的书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字迹有些潦草:“妈,我去图书馆复习了,晚点回来。”
她有些惊讶,这是近半年来,儿子第一次主动提出去图书馆学习。她走进儿子的房间,想帮他整理一下凌乱的书桌。桌上摊着几本练习册,一本摊开的物理书上,用铅笔画着几个小小的、沉思的机器人。角落里,放着一本半旧的笔记本,她从未见过。鬼使神差地,她翻开了它。
那是儿子的日记本。最新的一页写着:
“今天外婆打电话来,说跟妈妈和好了。她说,她终于跟妈妈说了‘对不起’。电话里,外婆哭了,妈妈好像也哭了。外婆说,妈妈从小就很辛苦,因为她必须代替外婆变得很强大。外婆说,她把她自己害怕的东西,好像都传给了妈妈,而妈妈现在,又把她‘必须强大’的东西,压在了我身上。她说,妈妈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害怕我会像她小时候一样,没有人可以依靠。
“我突然有点理解老妈了。她逼我努力,管我所有的事,是不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可以‘不努力’?她是不是怕我一放松,就会像外婆一样,被生活打败?其实,我只是……有点累,想像别的同学一样,喘口气。但我好像知道该怎么跟老妈说了。”
林静合上日记本,手指微微颤抖。她缓缓坐在儿子的床上,环顾着这个堆满了教辅资料,却又在角落藏着漫画书和画着机器人的课本的房间。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原生家庭问题的承受者和看清一切的人,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也成了下一个循环的开启者。母亲将“慌张”和“依赖”传给了她,而她,则将“过度负责”和“控制”施加给了儿子。母亲在七十四岁这年,开始尝试看清并打破这个循环,那她自己呢?
她想起自己曾在某个心理学的文章里读到过:“我们与原生家庭的关系,是一场终生的对话与和解。” 原来,和解的对象,不仅仅是父母,也是那个在原生家庭影响下,形成了特定行为模式的自己。
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是儿子回来了。小宇看到母亲坐在自己房间里,有些意外,随即目光落在了她手边那本打开的日记本上,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和尴尬。
林静抬起头,看着身高已经超过自己大半头的儿子,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有着她熟悉的、属于青春期的倔强,也有着此刻她才能读懂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理解。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平时那样“有主意”,不那么“掌控”,而是带着一丝尝试性的、柔软的询问:
“小宇……回来了?学习累吗?如果……如果你愿意,可以跟妈妈说说吗?”
她的声音有些生涩,有些不自然,但这是一个开始。对她,对儿子,对他们这个家,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窗外的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温柔地洒进房间,落在母子二人之间,仿佛在为这段艰难却充满希望的、关于爱与解脱的新对话,点亮一盏温暖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