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很默契地谁都没有再提起诏书上的内容，商越如往日里那般依旧妥帖地给她夹菜，处处照拂着她。
午膳后，商越把柳玉遥带来的茶壶放在红泥小炉上热了热，又命东齐去准备一些茶点，等到殿内只剩下他二人的时候，他才将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松开。
“阿遥，若你不想嫁给他，我愿意……”
听到他这句话，柳玉遥斟茶的手一顿，热意涌上眼睛，她赶紧眨了眨眼睛将泪意压了下去。
“尝尝，”她把茶杯轻轻放在商越面前，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殿下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这样对你不公平。”商越看着她，说道，“你不该成为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可谁又逃得过呢？”柳玉遥看向他的眉眼，苦涩着笑了笑，“就连殿下不是也没有逃过吗？”
“父亲走后，我时常会想，如果当年没有离开江南就好了，如果没有回到上京就好了…如果祖父和小叔叔没有出事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入宫就好了……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
她坐在商越的对面，睫羽沾满阳光同尘埃，嘴角噙着浅淡温婉的笑，一如初见那日。
“但，我不会后悔。”
“什么？”眸中闪过一丝震惊，他微愣。
“能遇见殿下，得到殿下真心相待，是我一生之幸，所以我不后悔入宫，也很庆幸自己当时的勇敢。”她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一丝一毫满满的都装着柔和的颜色，嗓音微微顿了下，继续说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与殿下是有缘无份的，这份情不管对殿下来说是怎样的，与我而言，即使日后不能再陪伴在殿下的身边，这份情都值得我用一生去回味，去珍惜……就算所嫁之人并非是我心爱之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这番话，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红着眼垂着颈，望向他时像一束脆弱的光。
“更何况，陛下封臣女安成乡君，虽说有父亲的缘故在，但臣女也知道这是陛下在有意抬臣女的身份。”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番话搅乱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心神，还有对面的人。
“好啦，都与殿下聊了这么多，我也该去长华殿一趟了。”
柳玉遥说完就站了起来，朝商越屈膝福礼，正准备转身就走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商越伸手擒住她的手腕，拉扯间他们的距离靠的更近了，她抬头望去，发现他的眼睛实在适合作弊，瞳仁颜色很深，像这样垂眸看着她的时候，会给人神情专注的错觉。
“殿……呜……”
她的疑惑还没有问出口，眼前的俊秀脸庞突然放大，唇上被覆盖上柔软的温度，仅仅只是一瞬。
气氛突然变得暧昧，他们就一直僵持着，忽地，她转身，嫩白的肌肤飞满红霞，避开他的气息，他深情的眼眸。
“我、臣女先告退了！”
半个时辰后——
东齐悄声走了进来，他偷偷瞄着商越的脸色，视线又移到他那通红的耳朵尖上，掩唇偷笑。
他可不会让殿下发现他之前就在门外偷听。
“东齐，你过来。”
忽然，商越转过头朝他的方向招了招手，东齐立马过去，态度恭敬道：“殿下请吩咐。”
“你把这个送到西暖阁，交给烬儿。”
他拿出一封信和一个小巧的盒子放在桌案上，眼神里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可东齐却觉得他家殿下的眼神不知为什么，遍布悲凉。
“诺，奴婢一会儿就去。”东齐把东西收好，给他添了茶，立侍在一旁。
商越掩唇咳嗽了几声，看着他摇了摇头：“现在就去吧，天色也不早了。”
“可殿下这……”东齐有些犹豫。
商越收回目光，摆了摆手，不再言语，周身气息霎时间变得沉郁。
“……诺。”
东齐微微皱眉，转身走了出去。
—————
虽是傍晚，但天色已暗，大红色的宫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曳，雪花闪烁着绯色的光芒，悄然落他满身。
玄衣玉带，绛紫狐裘，眉眼间深沉阴郁之色尽显的商越站在落满了雪的庭院中，手中拿着一柄剑。
他仰头望着尚未被云层遮掩的皎洁明月，今夜虽然落雪，但月光依旧清泠圣洁，他望着望着不禁感慨起来。
亘古亘今的皎月，不论是被乌云遮蔽，还是隐没在浅浅的云霞后，总会在某一刻洒下亘古不变的银辉，它始终如一，只要抬头去瞧，月光总会降临到身上，即使那不是单独属于一个人的月亮。
曾有人说，他这个人也如月光一般，平等的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其实这句话说的不对，明月皎洁，但他不是，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那些因为他而无辜被屠戮的百姓，那些因为他而被阴谋夺取的性命，那些因为他而被伤害的人……
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审视自己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他的存在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若是自己的存在只能给身边的人，给他在乎的人带来伤害，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想的对极了，你的存在才是真正的祸源，一切因果，如诸法无行，由心生，由心灭。”
心里那个声音鼓噪着，商越神情清冷，早在屠城之时，他的心魔已生，不是心魔控制着他，而是他在利用这心魔，一遍遍妄想着，体味着那人间至重——不可求，不能求，不敢求，求不得。
锋利的剑已经出鞘，他缓缓微笑，压灭了那不断疯长的妄念。
云层忽然变得厚重，雪下得越发大了，落在剑上映出冷锐的光。
寒风骤起，一道冷光划过，大红宫灯摇摇晃晃，飞雪戛然而止，有温热的，红色的雪花沾在灯壁上，随着宫灯摇晃的弧度，一滴滴落在地上，蔓延出一条红色的绸带。
但很快这条鲜红色的绸带便被皑皑白雪覆盖。
‘咣当’
冷刃从商越的手中坠落发出声响，玄衣华服的人霍然跌落，鲜血自颈间飞溅，衣襟上，玉带上，衣摆上到处都是他的血。
心脏骤的缩紧，带着紫雷的法阵自他身上突然展开，又迅速崩裂，他耳边突然响起那人无情又沧桑的声音。
“吾，乃无上九天。”
他逐渐灰败的眼神在这一息间蓦地亮起：原来如此……
天道，不仁。
教我收余恨，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但我不受…若早知有一日会被天道玩弄，我宁愿承受永世之痛……
可……来不及……
庭中忽有脚步声出现，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一双穿着登云靴的脚站在了商越的身前。
云层散去，月光重新洒落此间，在商越灰败空旷的眼眸里，上玄的影子明晃晃地倒影出来。
他微微俯身，盯着商越颈间的伤口，幽幽叹息。
“竟果真是自刎才行吗？”他扪心自问，目光悲悯下隐藏着淡淡的喜悦，“不过，总算可以把吾的东西全部拿回来了。”
他伸手，一道紫光射入商越的心脏。
上玄阖眸，手指微动，商越的身上忽有金光浮现，而后那些金光升腾而起。
单手结出一个法印，那些金光迅速被聚成一个小小的光团，而后上玄指尖轻点，那光团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飞入他的眉心，渐渐隐没。
待那光团彻底融入上玄的身体里后，上玄的眉心突现一道金色神印，他睁开双眸，眼中依旧是那般悲悯且无情的样子。
他微微侧目，目光最后落在商越的身上。
身影在原地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