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琋收殓完染坊的碎布时,立秋的夜雾已在皮影戏班的幕布上凝成霜花。她正用驴油擦拭裂布刀,刀面突然映出跳动的影影,像无数个皮影在幕布上翻跃。灵异局的加密通讯带着皮影关节摩擦的“咔哒”声切入,听筒里是老顾变调的声音,混着幕布抖动的哗啦声,涩得像被铁丝勒过喉咙:“林琋,速来华北老皮影班,小郑跟老赵被影缠上了,皮影……会往人骨头上钉。”
信号骤然被一阵急促的锣鼓声截断,随后只剩电流的嘶鸣。林琋指尖在刀面一抹,影影瞬间碎成粉末。皮影、活影、影人、骨钉……这些元素让她想起《百戏异闻》中记载的“缠影班”邪术——以皮影匠的骸骨磨成骨粉混进驴皮,以生人精血调颜料,将戏班化作羁留生魂的影狱,被诡影缠上的人会被慢慢“影化”成皮影,成为滋养影灵的“影引”。
“带破影符、裂骨剪,还有三盏照魂灯。”林琋对着耳麦沉声道,背包里的青铜灯台自动展开,灯座刻着的“影戏传灯”四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车窗外的高粱地被夜雾浸成墨色,老戏班的戏台在远处的土塬上凸起,像块嵌在地里的巨大驴皮。
老皮影戏班藏在土塬深处的废弃窑洞里,洞口的布幡褪成灰白色,幡上绣的“忠义班”三个字被虫蛀得只剩轮廓,残线在风里抖动,像无数根悬着的细针。窑洞外的空地上,散落着数百个残破的皮影,驴皮做的影人有的缺头,有的断腿,关节处的铁丝在月光下闪着寒芒,拼出“光绪二十八年”的字样,笔画间浮出无数双眼睛——都是用黑玛瑙镶嵌的,在雾里亮得疹人。
“林琋!这边!”窑洞侧门的破帘被猛地掀开,老顾踉跄着冲出来,他的袖口缠着半截皮影胳膊,驴皮已经和皮肉粘在一起,露出底下青黑色的血管,像被铁丝勒出的纹路。他手里攥着枚生锈的骨钉,钉帽刻着朵残缺的梅花,“别碰后台的影箱!里面的皮影会顺着影子爬!”
林琋侧身避开从窑洞飘出的影带,带尾的铁丝刮过她的脸颊,留下道细如发丝的血痕。戏台中央的幕布正在自行起落,布上的《封神榜》图案活了过来,哪吒的火尖枪影突然穿透幕布,带着灼热的气浪刺向两人。林琋挥刀斩断影枪,断口处迸出火星,落在地上烧出细小的焦痕。老顾同时甩出三盏照魂灯,灯光穿透幕布,将布上的天兵影震得粉碎,碎片飘落时化作无数只飞虫,虫翅是透明的驴皮,翅膀上的纹路是细密的针脚。
“这影煞能借影杀人。”老顾端起特制的桃木钉枪,枪尖沾着朱砂,“刚才老赵碰了《过五关》的关羽皮影,背上就多出道刀影,现在皮肤已经开始发脆,像被晒干的驴皮。”他突然指向林琋身后的窑洞壁,“看那上面的影!”
土黄色的窑壁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穿着皮影匠的短褂,手里举着把刻刀,刀刃的影子正慢慢变长,在地上割出道细缝。人影突然转头,脸是片空白,只有双眼的位置嵌着两颗黑玛瑙,与资料里记载的班主魏忠义完全吻合——民国十五年因拒绝为军阀制作侮辱先烈的皮影,被捆在幕布后活活钉死,骸骨被剥皮混进驴皮,说要让他“永世为影”。
通往窑洞深处的通道堆满影箱,箱盖敞开着,里面的皮影层层叠叠,压得最底下的驴皮渗出血色汁液,像凝固的血浆。越往里走,硝皮的味道越浓,墙壁上渗出透明的液珠,顺着窑洞的沟壑汇成细流,流进墙角的暗渠,渠里漂浮着无数枚生锈的骨钉,钉尖朝上,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小郑在最里面的影匣里。”老顾停在尊半人高的影匣前,匣身雕着缠枝莲纹,纹路里嵌着细碎的骨片,“刚才我听见《哭坟》的唱段,扒开影堆就看见他被皮影缠成了粽子,骨钉已经钉进肩胛骨了。”
林琋推开影匣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驴皮腥气与尸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匣内的皮影堆里,小郑蜷缩着身子,全身被数十张皮影覆盖,驴皮做的手臂缠着他的脖颈,铁丝穿过他的袖口,将手掌与皮影的手掌缝在一起。最可怖的是他的脸颊,张《白蛇传》的青蛇皮影正顺着皮肤往里陷,蛇眼的黑玛瑙已经嵌进他的眼窝,周围的皮肤泛起和驴皮一样的黄褐。
“别碰那些骨钉!”老顾拉住想伸手去拔钉的林琋,“钉帽的梅花纹是用魏班主的指骨磨的,沾血就会往骨头里钻。”他突然指向影匣底部,匣底的驴皮上,无数个细小的掌印正在慢慢变深,像有人在里面抓挠。
匣底的皮影突然全部竖起,关节处的铁丝弹出,化作无数根细针射向两人。林琋迅速甩出十二张破影符,符纸在空中化作金色的光网,将针影拦在半空,铁丝接触符纸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响声,冒出黑烟。老顾趁机将照魂灯摆在影匣四周,灯光照在小郑脸上,青蛇皮影的边缘开始卷曲,露出底下渗血的皮肤。
“老赵在戏台的幕布后!”林琋突然瞥见幕布边缘露出只染血的布鞋,正是老赵常穿的千层底。她纵身跃过影箱,刚要掀开幕布,布上的影影突然活了,《铡判官》里的铡刀影猛地落下,带着凌厉的风劈向她的头顶。
“他的骨头快被影钉穿透了!”老顾扔过来一把青铜骨凿,林琋接住后反手凿向铡刀影,“当”的一声脆响,影刃碎裂成无数片,每片都化作锋利的小影刀,贴着她的耳边飞过,削断了几缕头发。幕布后的老赵蜷缩在地上,背上插着七根骨钉,钉尾的铁丝缠着块驴皮,上面画着《岳母刺字》的图案,刺字的笔画正顺着皮肤往心脏蔓延。
就在这时,窑洞的地面突然裂开,无数根带倒钩的铁丝从裂缝里钻出,像蛇一样缠向两人的脚踝。那只装着小郑的影匣突然炸开,皮影碎片飞溅中,一个由无数皮影拼接成的巨人站了起来,身高近三米,头是用数十张人脸皮影拼的,眼窝嵌着黑玛瑙;身体由百张铠甲皮影叠成,关节处的铁丝绞成粗索;双脚踩着两只铁制影箱,箱底的轮子碾过地面,留下串串火星。
“是影煞本体!”林琋将老赵推向老顾,“带他去洞口,用照魂灯照!我来拆它!”
她挥起裂骨剪冲向影煞,剪刃缠着破影符,卡在影煞的关节处用力一绞。“咔嚓”一声,铁丝绞成的胳膊应声而断,断口处甩出无数根细铁丝,像撒出的网。影煞的巨口突然张开,喷出数十张燃烧的皮影,每张影上都画着不同的死状——有的被钉在墙上,有的被铁丝勒颈,正是当年被军阀害死的戏班成员。
“民国十五年,九月廿九。”影煞的声音从无数个皮影口中同时发出,像铁丝摩擦驴皮般刺耳,“军阀说不做《戏说岳传》就烧了影谱,我把最后半卷祖传影样塞给徒弟,让他从窑顶逃出去……最后摸到的,是骨钉钻进脊梁的疼,还有幕布上自己被铡的影……”
随着嘶吼,窑洞四壁的影子全部活了过来,《西游记》的妖怪影、《三国》的武将影、《水浒》的好汉影,举着各式影器朝着两人围来。老顾抱着老赵退到洞口,同时点燃三盏照魂灯,灯光在地上投出个巨大的光圈,影影一靠近光圈就发出惨叫,化作黑烟消散。
“它的命门在胸口的影谱!”林琋盯着影煞胸口那块暗红色的驴皮,上面用金线绣着“忠义”二字,正是魏班主临死前藏在怀里的影谱残片,“那是他用血画的!”
老顾迅速将老赵放在安全处,从背包里取出缠满朱砂线的网枪,朝着影煞扣动扳机。渔网在空中展开,网眼缠住影煞的躯干,朱砂线接触驴皮的瞬间燃起火焰,烧得影煞发出凄厉的嘶吼。林琋趁机纵身跃起,裂骨剪对准那块暗红色驴皮,剪刃刺入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金光,驴皮下滚出颗发黑的头骨,骨缝里还嵌着未褪尽的颜料——正是魏忠义的遗骨。
头骨落地的瞬间,影煞的身体开始崩解,无数张皮影从它身上脱落,在地上拼出当年戏班的全貌:二十三个影人身着戏服,围着中央的魏班主影,影人的脸上都带着笑,与史料记载的“忠义班二十三人同日殉难”完全吻合。他们朝着头骨伸出影手,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和解。
林琋从背包里取出个紫檀木盒,里面装着卷泛黄的影谱,是魏班主的徒孙捐赠的。“您的徒弟没丢了您的手艺。”她将影谱在灯光下展开,泛黄的驴皮上,《精忠岳传》的影人栩栩如生,“他在省城开了影戏馆,每场都演《岳母刺字》,说要让影里只有忠义,没有屈冤。”
灯光下,头骨的眼眶里突然渗出液体,滴在影谱上,晕开的水渍里浮出个清晰的人影——穿着短褂的魏班主正低头刻着皮影,刻刀下的岳飞影眉目刚毅。影煞的残躯在金光中渐渐透明,那些围上来的影影同时鞠躬,化作点点光屑融入影谱。
窑洞四壁的影影全部消散,幕布上的图案褪成白纸,散落的皮影化作普通的驴皮碎片,被风吹出窑洞。林琋冲进影堆,将小郑从残存的皮影里拖出来时,他身上的驴皮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渗血的皮肤,肩胛骨上的骨钉已经松动,轻轻一拔就掉了下来,留下个细小的血洞。
老顾用照魂灯的光晕扫过老赵的后背,骨钉周围的皮肤泛起红晕,刺字的纹路正在消退,他咳嗽着吐出几口黑痰,指着窑洞深处,声音沙哑:“灶……灶膛里有暗格……”
离开窑洞时,天已破晓。晨曦透过薄雾照在土塬上,将窑洞染成金红色,空气中的硝皮味变得清新,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几个民俗学者正在洞口架设仪器,准备将老戏班改建成影戏博物馆,阳光照在新挂的幕布上,洁白的布面在风里舒展,像从未被阴影沾染。
“这戏班……”老顾望着窑洞深处,眼神复杂。
“让它继续演下去吧。”林琋将裂骨剪收好,“等什么时候魏家后人来这儿演一场《精忠记》,或许就能彻底吹散这里的阴翳。”
回程的车上,小郑已经能说话了,他说被皮影缠住时,听见无数人在哼《满江红》,调子悲怆得让人骨头发颤,还说看见老赵的影子被皮影一点点剥离,像从骨头上揭驴皮。老赵则一直摩挲着后背的伤口,那里的皮肤已经恢复光滑,只留下几个浅淡的钉痕,像梅花的印记。
林琋望着窗外掠过的高粱地,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灵异局发来的新案件:“西南一座废弃的银矿,每到子夜,矿道里会传出凿石声,银矿石会自己嵌进人肉,接触过矿石的人,皮肤会浮现银纹,最后整个人都会化作银像,立在矿道深处……”
她点开案件资料里的照片,矿洞口的木架已经朽烂,架上挂着锈迹斑斑的矿灯,灯碗里积着银灰色的粉末,矿道深处隐约能看见无数个银白色的轮廓,像排立的人影。
林琋摸了摸口袋里的破影符,符纸的粗糙感让人心安。她转头看向后座的队友,老顾在给小郑包扎伤口,老赵正用酒精棉擦拭掌心里的黑玛瑙——那是从影煞眼窝取下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这世间的执念,或许就像幕布上的影,看似锋利伤人,实则只缺几束能一起穿透暗影的光,让沉淀的怨结,在灯影里慢慢散成烟尘。
车窗外的高粱地在朝阳下泛着金红,像铺了层流动的绸缎。林琋转动方向盘,朝着西南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的老戏班越来越远,像块被时光遗忘的驴皮,在晨光里透出剔透的光泽。而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在人间的光影里,寻找那些被遗忘的赤诚与公道,让每一缕暗影,都能在灯照下露出最本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