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琋收殓完林场的木屑时,秋分的台风已在渔港的桅杆上卷起腥咸的浪沫。她正用鱼油擦拭裂树斧,斧面突然映出翻滚的渔影,像无数张渔网在深海里沉浮。灵异局的加密通讯带着锚链拖动的“哗啦”声切入,听筒里是老顾被海风呛得发哑的声音,混着鱼群跃出水面的银浪声,涩得像吞了口带沙的海水:“林琋,速来东南老渔港,小陈和老郑被网缠上了,渔线……会往人筋脉里钻。”
信号被一阵巨浪拍岸的轰鸣吞没,随后只剩电流的嘶鸣,像鱼群在浅滩窒息的哀叫。林琋指尖在斧面一抹,渔影瞬间碎成鳞粉。渔港、活网、渔人、骨钩……这些元素让她想起《沧海异闻》中记载的“缠港咒”邪术——以渔民的骸骨碾成骨粉混进渔网,以生人精血浸渔钩,将渔港化作羁留生魂的水狱,被诡影缠上的人会被慢慢“鱼化”成鱼干,成为滋养海灵的“饵引”。
“带破渔符、裂网刀,还有三桶化线液。”林琋对着耳麦沉声道,背包里的青铜鱼叉自动弹开倒刺,叉柄刻着的“道光廿五年 望海埠”在车灯下泛着冷光。车窗外的海岸线被台风撕成灰白,老渔港的灯塔在远处的礁石上摇晃,像只在浪里挣扎的独眼。
老渔港藏在东南半岛的U型海湾里,百年老码头的青石板被海浪泡成青黑色,石缝里嵌着无数枚贝壳,壳内的珍珠层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拼出“民国三十八年”的字样,笔画间浮出无数张人脸——都是被海水泡胀的渔民,眼窝处积着沙粒,在潮雾中微微起伏,像随波逐流的浮尸。
“林琋!这边!”防波堤的缺口处,老顾抱着根锈烂的桩柱剧烈咳嗽,他的裤腿被渔线缠成麻花,深褐色的线绳已经钻进皮肉,在小腿上勒出蚯蚓状的血痕,像海鳗在皮肤下游动。他手里攥着半截浸透海水的船票,票面上的“望海号”三个字被血渍晕染,边角还挂着片带锯齿的鱼鳞,“别碰码头上的渔获!鱼眼会跟着人影转!”
林琋侧身避开从浪里甩出的渔网,网眼的麻绳刮过她的脸颊,留下道渗血的红痕。渔港中央的趸船正在自行摇晃,甲板上的鱼筐突然炸开,里面的海鱼自动跃起,在空中组成无数把锋利的鱼刃——银鲳的侧鳍像短刀,带鱼的骨刺像长剑,鲅鱼的牙齿像锯齿,带着浓烈的腥味射向两人。林琋迅速甩出十八张破渔符,符纸在空中化作金色的火焰,火焰掠过之处,鱼刃瞬间焦化,落在地上化作腥臭的灰烬。老顾同时举起特制的化线液喷枪,枪里灌满了混合着石灰的海水,水柱射中最近的渔网,将缠上来的渔线烧得滋滋作响,冒出墨绿色的烟。
“这海煞能借潮水杀人。”老顾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刚才老郑捡了条搁浅的石斑鱼,鱼肚子里钻出的渔线瞬间缠上他的手腕,现在皮肤已经开始发灰,像被海水泡透的鱼干。”他突然指向林琋脚边的海水,“看那里面的影子!”
退潮的滩涂上,无数个银灰色的鱼影正在游动,其中一个穿着渔民褐衫的身影格外清晰,他背着渔篓,手里举着渔叉,叉尖的影子正慢慢变长,在沙滩上划出深深的沟痕。那身影突然转身,脸是片青灰色,只有双眼的位置是两个黑洞,与资料里记载的船老大赵望海完全吻合——民国三十八年因拒绝为海盗引路,被绑在船锚上沉入深海,尸身被鱼群分食,骨架缠在渔网里漂回渔港,说要让他“永世守港”。
通往内港的栈桥木板已经朽烂,每踩一步都往下塌陷,缝隙里的渔线像蜘蛛网般密布,线尾的鱼钩在月光下闪着寒芒。越往里走,鱼腥气越浓,码头的仓库墙面上渗出黏腻的液珠,像鱼的黏液,顺着墙缝汇成细流,流进涨潮的海水里,激起一串串带血的泡沫。仓库后的冷冻舱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腥冷的白气,隐约能看见个蜷缩的身影——小陈被吊在舱顶的铁钩上,渔线像绷带般缠住他的全身,线绳勒进皮肉的地方渗出淡红色的液汁,像被海水泡出来的血。
“小陈在冷冻舱里!”老顾指着舱门的锁孔,“刚才我听见他敲舱壁的声音,砸开门才发现他被渔线吊在半空,鱼钩已经穿透肩胛骨了。”他从怀里掏出块海盐,往锁孔里撒了点,盐粒接触到里面的渔线,突然传来“滋滋”的腐蚀声,舱门剧烈晃动起来。
“化线液只能溶解表层渔线。”林琋将三桶化线液呈品字形摆在舱前,指尖蘸着朱砂,在桶身上画了个“解”字,“我进舱救人,你在外面守着,一旦渔线异动就泼化线液!”
她推开舱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冰碴与腐鱼的寒气扑面而来。冷冻舱的四壁结着厚厚的冰,冰里冻着无数条海鱼,鱼眼都朝着舱中央凸起,像在注视着被吊的猎物。小陈的脸色已经变成青紫色,从脖子往下的皮肤布满渔网状的红痕,渔线正在顺着他的血管游走,在手腕处鼓起个小包,像有小鱼在里面跳动。
“别碰那些鱼钩!”老顾的声音从舱外传来,带着舱体的回声,“钩尖淬了尸油,碰破皮肤就会往骨头里钻!”
舱顶的铁钩突然全部落下,像无数把倒悬的利剑刺向两人。林琋迅速甩出裂网刀,刀身缠着破渔符,砍在钩链的连接处。“铛”的一声脆响,铁钩被砍断的瞬间,钩尖喷出墨绿色的毒液,落在冰面上烧出细小的坑洞。老顾趁机将化线液泼进舱内,液体顺着渔线流淌,将靠近的线绳溶成黏糊糊的胶状物,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老郑在趸船的底舱!”林琋突然瞥见码头尽头的趸船甲板上,散落着件熟悉的救生衣,正是老郑总穿的橙红色那件。她冲出冷冻舱,刚要跳上趸船,船身突然剧烈倾斜,无数张渔网从船舱里翻涌而出,像海怪的触须朝着她卷来。
“他的五脏快被渔线勒烂了!”老顾从码头扔过来一把青铜锚刀,林琋接住后反手劈向渔网,“噗”的一声闷响,网眼被劈开的瞬间,渔线弹出无数根细刺,像撒出的针。趸船底舱的老郑蜷缩在鱼舱里,全身被渔线缠成个茧,只有头露在外面,眼睛被鱼鳔蒙住,像两颗泡在水里的鱼卵,嘴里不断涌出带着鱼鳞的泡沫。
就在这时,渔港的海面突然掀起巨浪,无数条带倒钩的渔线从浪里钻出,像海蛇一样缠向两人的脚踝。那艘趸船突然侧翻,船底朝天的瞬间,露出里面的景象——无数张渔网缠绕成一个巨人的轮廓,身高近四米,头是巨大的铁锚,锚爪间缠着半张人脸;身体由无数条粗缆绳组成,绳结里嵌着无数块碎骨;双脚踩着两只破鱼筐,筐底的漏洞里露出半只脚掌——正是老郑失踪的那只脚。
“是海煞本体!”林琋将小陈往码头方向一推,“抓紧桩柱!我来拖住它!”
她挥起裂网刀冲向海煞,刀刃缠着破渔符,劈在海煞的躯干上。“轰”的一声巨响,缆绳组成的躯干炸开个缺口,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内脏,而是团黑色的淤泥,泥里裹着无数块碎骨,每块骨头上都缠着银白色的细鳞,像在贪婪地吸收海水的精气。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初五。”海煞的声音从铁锚里发出,像无数根缆绳在同时绷断,“海盗说交出藏货的海岛就放我儿子,我把最后半张海图塞给徒弟,让他乘小舢板逃出去……最后感觉到的,是海水灌进喉咙的咸,还有渔线勒断脖子的疼……”
随着嘶吼,海湾里的海浪同时掀起,浪尖托起无数张渔网,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网,网眼处闪烁着幽蓝的光,像无数个微型的漩涡。老顾抱着小陈退到防波堤后,同时扣动化线液喷枪的扳机,高压水柱射中海煞的肩膀,将缆绳躯壳烧出个大洞,洞里涌出黑色的淤泥,落在海水里化作无数只海蜈蚣。
“它的弱点在锚链的锁扣上!”林琋指着海煞脖颈处的青铜锁,锁上刻着个“望”字——正是赵望海当年给儿子做的平安锁,“那是他用体温焐热的!”
老顾迅速将小陈绑在防波堤的桩柱上,从背包里取出缠满朱砂线的铁链,朝着海煞甩出。铁链在空中展开,链环缠住缆绳的瞬间,海煞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身体剧烈扭动,想挣脱铁链的束缚。林琋趁机纵身跃起,裂网刀对准那枚青铜锁,刀刃落下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金光,锁扣随即崩裂,里面滚出颗青灰色的头骨,骨缝里还嵌着未褪尽的细鳞——正是赵望海的遗骨。
头骨落入海水的瞬间,海煞的身体开始崩解,无数条缆绳从它身上脱落,在海面上拼出当年渔船的全貌:二十九艘渔船围着中央的“望海号”,每艘船上都有个模糊的人影,与渔港遗留的船员名册数量完全吻合。他们朝着头骨伸出渔网,像是在等待最后的靠岸。
林琋从背包里取出个海螺壳,里面装着半张泛黄的海图,是赵望海的曾孙捐赠的。“您的徒弟没私藏海图。”她将海螺壳举到浪涛声中,海图在海风里展开,“他把藏货捐给了国家,现在望海埠成了海洋博物馆,每个展柜里都刻着您的名字,说要让这片海域只有渔获,没有杀戮。”
涛声里,头骨的眼眶里突然渗出透明的液珠,滴在海图上,晕开的水渍里浮出个清晰的人影——赵望海正摇着橹驶进渔港,船头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少年,正是他当年救下的儿子。海煞的残躯在金光中渐渐透明,那些围上来的渔网同时化作银白色的鱼群,跃出水面后消散在浪花里。
海湾里的风浪渐渐平息,退潮的海水露出干净的沙滩,码头上的渔线化作普通的麻绳,不再蠕动。林琋冲进趸船底舱,将老郑从渔线茧里拖出来时,他身上的青灰色正在消退,皮肤露出原本的颜色,只是后背还残留着几道渔网状的纹路,像海浪留下的印记。
老顾已经用化线液清洗了小陈身上的渔线,他咳嗽着吐出几口带腥味的海水,指着仓库的地窖,声音沙哑:“那……那里有海盗藏赃物的铁箱……”
离开渔港时,台风已经过境。晨曦透过云层照在海面上,在浪尖投下无数金斑,空气中的鱼腥气变得清新,带着淡淡的海盐香。几个海洋研究员正在码头架设设备,准备将老渔港改建成海洋生态观测站,阳光照在新修的防波堤上,浪花拍打堤岸的声音像温柔的絮语,再无之前的暴戾。
“这渔港……”老顾望着远处归航的渔船,眼神复杂。
“让它继续迎接着浪吧。”林琋将裂网刀收好,“等什么时候赵家后人来这儿放下第一网鱼苗,或许就能彻底化解这里的怨气。”
回程的车上,小陈已经能说话了,他说被渔线缠住时,听见无数人在浪里唱歌,调子苍凉得像古船的呜咽,还说看见老郑的影子被渔网一点点拖进深海,连骨头都在长鱼鳞。老郑则一直抚摸着自己的手背,那里的皮肤已经恢复正常,只是在阳光下还能看见淡淡的网纹,像血管里流动着海水。
林琋望着窗外掠过的海岸线,手机在副驾上震动,是灵异局发来的新案件:“西北一座废弃的驿站,每到风沙夜,马蹄声会自己响起,邮包里会滚出白骨,接触过邮包的人,皮肤会浮现驿站的火漆印,最后整个人都会化作路碑,立在驿站的废墟旁……”
她点开案件资料里的照片,驿站的土坯墙已经风化,墙角堆着无数个破旧的邮包,包上的火漆印刻着“加急”二字,最里面的邮包里露出半截马鞭,鞭梢缠着块褪色的布条,上面绣着个模糊的“驿”字。
林琋摸了摸口袋里的破渔符,符纸的粗糙感让人心安。她转头看向后座的队友,老顾在给小陈包扎伤口,老郑正用化线液擦拭掌心里的鱼鳞——那是从海煞身上取下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这世间的执念,或许就像渔港的浪,看似汹涌伤人,实则只缺几双手能一起扬帆的手,让沉淀的怨结,在潮起潮落里慢慢散成温柔的涟漪。
车窗外的海岸线在朝阳下泛着金红,像铺了层流动的绸缎。林琋转动方向盘,朝着西北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的老渔港越来越远,像块被时光打磨的贝壳,在晨光里透出温润的光泽。而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在大地与海洋的褶皱里,寻找那些被遗忘的勇气与和解,让每一寸浪涛,都能在岁月里激荡出最本真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