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深吸一口气,在百官的注视下,垂首躬身,步履沉稳地步入西苑主殿。殿内金碧辉煌,熏香缭绕,气氛远比外间肃穆庄重。他不敢抬头直视,行至御阶之下,依足礼制,撩袍跪拜,声音清晰而恭谨:
“微臣高阳县令张经纬,叩见陛下,愿吾主万福金安,圣体康泰!”
御座上的司马罡见到他,脸上顿时露出真切的笑容,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张爱卿平身!”
“谢陛下!”张经纬再拜,方才起身,垂手恭立。
“今日是朕的寿辰,不必过于拘礼。来人,赐席,让张爱卿入座。”司马罡显得格外恩宠。
“谢陛下隆恩!”张经纬再次谢恩,心中稍定,在内侍引导下,于靠近御阶的一处席位坐下。然而,当他目光微抬,瞥见坐在皇帝下首不远处的太傅石锦朝时,心中那根弦瞬间又绷紧了。石锦朝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却如深潭般看不出情绪。在高阳得罪过他,他今日在此,怕是来者不善。张经纬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司马罡关切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张爱卿,朕听闻你的妻子身染妇疾,缠绵病榻,心中甚是挂念。前日已特派太医院李院判前往你府上望诊,不知如今尊夫人可好些了?”
张经纬连忙起身回话,脸上适时露出感激与忧愁交织的神色:“承蒙陛下天恩垂询,内子确罹患此疾已有半载,每每发作,痛苦不堪。幸得李太医圣手诊断,开具处方。只是……只是其中一味主药,名曰——‘麒麟血’!”他刻意加重了这三字的读音,语气中充满无奈,“此药非比寻常,据李太医言,乃至前朝故国流传之珍稀异物,世间难寻。臣……臣如今亦是束手无策,每每思之,心如刀绞。”他这番话,既是回答皇帝,也是说给可能在场的、知晓麒麟血线索的人听。
他话音刚落,一个冷冽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正是石锦朝:
“麒麟血?哼,张县令,为了寻觅这味‘麒麟血’,你倒是颇费心机啊。结党营私,四处钻营,近来可是有不少朝中大臣,都向本官反映过你的‘活跃’!”
张经纬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茫然,看向石锦朝:“这位大人……看起来甚是面熟,不知……”
石锦朝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张县令真是贵人多忘事。高阳县街头,醉仙楼上,你出言不逊,侮辱于我,这般‘壮举’,难道也能忘了不成?”
张经纬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状,连忙躬身致歉,语气诚恳却又不卑不亢:“噢!下官想起来了!当时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人身份,言语间多有冲撞,还望大人海量汪涵,恕下官不敬之罪!”他将之前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不知者无罪”。
就在气氛略显凝滞之时,不远处席位上,一位须发皆白、看起来年逾九旬的老者,忽然慢悠悠地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一股历经沧桑的洞明:
“小子,在这个殿中坐着的,皆是皇亲国戚,勋贵重臣。你若是这么早就轻易认罪服软,气势上先矮了三分,恐怕真就成了飞蛾扑火,一去难回啊!”
这突如其来的“提醒”,让张经纬心头一凛,瞬间感觉压力倍增,额头不禁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面露难色,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御座上的司马罡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张爱卿不必紧张惧怕。这位是朕的曾外祖,四朝元老,德高望重。他老人家最喜欢的就是结交像爱卿这般年轻有为的俊才,这是在提点你呢!”
那老祖宗呵呵一笑,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张经纬身上:“是啊,年轻,真年轻。老夫看你,和你爹张廉当年一样,都是少年英才,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啊。”
张经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大人……您,您结识我爹?”
一旁的左相赵明诚适时低声提点:“张县男,按辈分和资历,你一般需尊称‘老祖宗’。”
张经纬立刻反应过来,起身再次向老者恭敬拱手:“是下官失敬了!原来是老祖宗!曾听岳父皇甫将军提起过您老人家,今日得见天颜,果然是气宇轩昂,精神矍铄,不同凡响!”他顺势将岳父皇甫长水抬了出来,试图拉近关系。
老祖宗微微颔首,似乎对“皇甫小子”这个称呼颇为受用:“皇甫长水啊……是好一阵没来看望我这把老骨头了。”
张经纬连忙替岳父解释:“岳父大人身负云州军务,戍边重任在身,不敢丝毫懈怠,未能时常请安,还望老祖宗海涵。”
赵明诚似乎有意将话题引向了另一处:“说起来,皇甫长水将军,亦是皇甫老将军的亲侄吧?”
话音未落,席间一位身形魁梧、面色红润的老臣声如洪钟地接话:“正是!长水这孩子,从小就与我亲近!我那苦命的弟弟,当年与北戎血战,不幸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长水他……也算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至亲血脉了!”这位老臣,正是京畿道提督,雍州主将,皇甫老将军!也是岳父皇甫长水在朝中最硬的靠山,云州主将之位据说便是他力荐所得。
张经纬反应极快,立刻转向皇甫老将军,执子侄礼,深深一揖:“侄孙婿张经纬,拜见叔公!常听岳父提及叔公照拂之恩,感激不尽!”
皇甫老将军打量了他一下,微微颔首,语气还算和善:“嗯,起来吧,不必多礼。你倒是比他那宝贝女儿……客气懂事多了。” 从这语气中,张经纬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皇甫灵似乎与皇甫本家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能有些龃龉。虽是本家,但平日里几乎从不来往,这其中必有隐情。
此刻,张经纬坐在这张席位上,当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除了小皇帝对他释放善意,周围的石锦朝虎视眈眈,赵明诚态度不明,老祖宗高深莫测,皇甫老将军关系微妙……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而小皇帝此刻也被其他宗亲围住问安,一时无暇他顾。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侧殿通往内堂的珠帘方向,忽然传来一道清脆悦耳,带着几分惊喜的女声:
“张经纬?张经纬!”
第一声时,张经纬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第二声清晰地传来,他才愕然转头望去。
只见司马嫣然,那位曾在高阳有过数面之缘的郡主,正从珠帘后探出半个身子,俏脸上满是惊讶与好奇地望着他。
张经纬连忙起身:“郡主?!”
司马嫣然几步走了过来,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我们皇室女眷都在内堂陪着太后娘娘用席,规矩多得要命,好生无聊!对了,你怎么进来的?”她语气活泼,与这大殿的严肃氛围格格不入。
司马罡看到她,也笑了起来:“小皇姑,你怎么跑出来了?”
司马嫣然冲皇帝眨了眨眼:“罡子,好久不见啦!有没有用功读书呀?”
司马罡似乎与她极为亲近,抱怨道:“你的那些话本朕早就翻烂了,什么时候给朕带些新的来?”
司马嫣然得意地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装帧精美的册子:“哈哈,我就知道!你看,我给你带了宝贝过来,保证你喜欢!”
司马罡接过册子,好奇地翻开:“这是……画册?”只见册子上画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动作表情极为生动。
司马嫣然兴奋地解释:“这不是普通的画册,这叫‘图解’,是我一个朋友画的,厉害吧!”
一旁的张经纬瞥见那画册的风格,心中猛地一震,一个熟悉的名词几乎脱口而出:“郡主殿下,您这位朋友,莫非是……高小兰?”
司马嫣然惊讶地看向他:“咦?你咋知道?”
张经纬强压心中的惊涛骇浪,解释道:“小兰姑娘的画技,尤其是她画的人像,在云州可是出了名的。搬家去了晋州后,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这画风,这分镜……这哪里是普通的图解,这分明就是……
此时,司马罡又翻了几页,突然惊呼出声:“这是!《经纬问天》?!画的是张爱卿的故事!”
司马嫣然连连点头,如同献宝:“对呀对呀!厉害吧?栩栩如生,比单纯看话本子有意思多了!”
张经纬终于看清了那画册上的内容,那分明是一页页连贯的、带有对话框和拟声词的——漫画!他内心震惊无比,几乎失声:“这!这是……漫……画?!”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然能看到如此接近现代漫画形式的作品,而且画的还是他自己的“事迹”!
司马罡爱不释手,指着画中对张经纬的描绘,笑道:“张爱卿,你快看,这画中的你,执剑向天的模样,可真是传神!”
司马嫣然大方地一挥手:“罡子,小姑我就这一本,送给你了!就当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司马罡大喜过望:“太好了!小皇姑,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画册,直接给朕送来,朕必有重赏!”
司马嫣然笑靥如花:“那好,小姑我就替我那朋友,先谢过陛下隆恩啦!”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仿佛一阵清新的风,暂时吹散了张经纬周围的凝重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