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地大,又是文教大府,单说院试集结的学子,人数从未低于三千,又称“景州大考”。
据《景州科举录》所载,最高一次“大考”人数多达三千七百四十六名——该次大考过去十年后,当新科状元被问及来路,身为景州籍的他,便还特别提起自己当年亦为那场大考中的一员,景州文教之兴盛得以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时至今日,每逢考期临近,景州城内的热闹便不亚于年节大庆,不仅街头巷尾处处得见应试学子的身影,且无论官营寓舍或民间学馆,亦是早早人满为患,就连寺庙道观也不乏学子借宿。
此等盛景业已经年,城中百姓自是习以为常,越是上了年纪越容易从中看出门道,是以一听老仆猜中自己身份,上官安也不觉惊讶,便也未作否认。
而老仆一见上官安笑而不语,当即拱手道:“老朽昏聩,这几日竟以‘相公’妄称提学老爷,僭越无状,实在失礼。”说罢就要跪下。
好在一旁小厮机敏,仍牢牢挽住老仆,未令屈膝。
上官安却才开口:“本院原就为的免于搅扰,故微服简从,老丈无需挂怀,一切如常便是。”
小厮也随即接话,却是笑着对老仆做出低语状,道:“我们老爷最是体恤下情,老丈大可宽心。咱们快些去吧,您瞧羹汤浮油眼见就都凝了,再要迟些,倒真打扰老爷用饭。”说罢又一使眼色。
老仆会意,遂朝上官安庄重深揖,而后与小厮一道悄步退出。
想来也是身份点破,今次晚饭后,老仆虽仍依照时辰烧好热水,却不似之前那般自己来向上官安禀报,反倒去找了小厮。
而上官安见是小厮来报“洗澡水已备”,心下了然。
一时浴毕,上官安又把小厮唤来,近前吩咐道:“后日开考,你只与我一同出门,却回驿馆去住。”
小厮点头应是。
上官安又将两个粗布小袋递出,一扎红绳,一系灰绳。
小厮接过:“老爷您吩咐。”
上官安道:“供给所每日辰时一刻放单,你需准时去到。若我送出单来,你须早于午时二刻备齐送达,但在此前,你先自红绳袋中取一张交至村东。若当日无单,你则从灰绳袋中取一张交至南边。可都记住了?”
上官安虽已把声压至极低,小厮却仍听得分明,复述无误。
如此又过一日,至第三天一早,天刚放亮,上官安便坐着素帷小轿悄然离开陈翰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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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安讲到这里,听上座天子响声截断,便拱手道:“请圣上示下。”
那本【夯筑】虽被合上,却还拿在刘衡手中,而他也转来看向上官安,道:“适才所讲‘村东’和‘南边’,可是用于联系先前派往安化之人?”
上官安起身拱手:
“圣上英明,此二者正是微臣与人事先商定的密语,说的是景州城中两处地点。微臣暂住翰林家,他们自是可以直接寻来,但锁院期间,下人续住翰林家于礼不合,可驿馆人员亦杂,下人若时常外出或长时不在亦是不妥,便就利用供给放单之机,取此两地,让下人与外间保持联络。”
话音落,就听天子方向传来一声闷笑,继而声至:“如此听来,朕一时竟不知让你做那小小学政可是屈才了?”
上官安虽未仰面,却仍深深一揖,沉声应对:“微臣愚钝,唯知君命重于山,故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疏漏。”
又一声轻哼之后,才再听天子言声:“坐下坐下。你这故事也才刚开头,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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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正门,又称“龙门”。
开考首日,卯初启龙门,官吏生员鱼贯入;卯正行锁院礼,祭圣、验封、宣诫、交钥;辰鼓三通,龙门闭,学政亲锁,钥不离身。
十五天锁院期自此始,然入场考生仍需接受“身份校准”及“褪衣搜检”两项复核,确认无异方能凭号入舍。
而科场铁则其一:凡考必备誊录。——考生墨卷须经“书手”重录方能上呈判视,为的就是杜绝考官识迹徇私。
此番景州大考,考生三千,分甲、乙两批入场,征募“书手”一百八十人,三十人编作一房,设“房长”领带,六房之上,置两名“誊录官”总责统管。
故当考生复检之际,以学政为首的一众考官已于内堂另开一重核验,校对的正是两名“誊录官”及六名“房长”的身份。
至于“书手”,非只要查,更要细查,因其人数众多、流程繁杂,此项核验都是留到“官”“长”之后,由“贡院监试官”主持。
而在坐镇完成对“官”“长”的核验后,主责督考阅卷的学政便要转入内帘,只要后续“书手”核验无异,呈报一份简要书面与学政即可。
经上一站“河阳府”巡考顺利完成后,上官安已对贡院规则、检视步骤及个人职责定位有了清晰认知。
当两名誊录官经唱名依次上前行礼时,上官安只平静视之,经由观察他们与书吏的查核问答,又在过目相关保结文书后对二人进行临场提问,最后才是一番职责训诫并令退出。
按说接下来对六名“誊录房长”的查核亦是如此。
可当那六个人并排站立、由书吏唱名并报来处时,上官安那逐一扫视的目光竟不自觉停顿了两次,伴随而来的还是心头一跳。
征募“房长”,应征者有一项必须符合的条件:非贡院所在省之人士。
景州隶属朔方,而朔方接壤边塞,属风烈之地,故朔方人多为体格魁伟、五官深刻之相,尤以眉骨外突、眼窝微深者为大多数,聚而观之,更易给人一种粗犷凌厉的边地气象。
上官安当然知晓不可一概而论,但依照书吏所唱,眼前六人,东省两名、京畿三名、还有一名来自南地,的确无一朔方人士。
可适才一扫,却就莫名让他似有若无觉着其中应有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