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一直认为，他夺走了该属于你的继承人之位。”
“这话很奇怪吧？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那时候他已经病得非常重了，深陷梦魇精力不济，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我以为他在胡言乱语。”
“我之前知道的，老爷是继国家的独子，从小就是继国家的少主，无论父亲还是家臣，大家早早就认可了他的身份，这家督之位传承正统、毫无瑕疵。可在老爷看来，他的一切竟然夺取自一个被家族隐瞒起来的双生兄弟……”
“共同孕育两个孩子，我曾以为自己是了解老爷的。我是他的妻子啊，每日见面、交谈，我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而在他开口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知道的只是他需要我知道的，我不需要知道的那些，老爷绝口不提，他只是默默地埋在心里，直到烂出一个无法疗愈的脓疮，那时候就再也藏不住了——如果不是病到心神恍惚，恐怕他会一直隐瞒到死去为止。”
“老爷说，他其实有一个双生兄弟，同日出生的那家伙与他截然不同，和平庸的他截然不同，是神明入驻凡胎，天生神才，甫一握剑，就是这世上第一的武士——见过那样如聚集世间光辉于一身之人，其他人就再也无法入眼……”
夫人垂眼嘟哝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一定是在说胡话……”
随口抱怨完，她又继续说：
“可老爷顽固地坚持这个说法，他说，事实如此，不容曲解与质疑，在见识到另一个孩子的能力后，父亲决定拿走他的少主之位，让更优秀的那一个来继承家族。”
——……
“他被父亲放弃了，曾经庇护兄弟俩的母亲也在那时候去世。”
“失去了父亲的期待，无法得到母亲的庇护，他什么也没有。可毕竟是败者，失去一切也没办法责怪其他人。”
“‘那天晚上，应该是我离开的。’——老爷这么和我说。”
夫人的眼睫悄悄抬起，那之下，闪烁着波光的眼眸静静打量着你。
你成了一座沉默的雕塑。
——不……
你恍惚回忆着。
——那天晚上……
“我和继国家的老人们打听老爷口中，那一晚的事。真是万幸，因为那天晚上发生了两件大事，所以大家都记得很清楚，我一问大家就都想起来了。只是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老人家不愿意听到风言风语，老爷继位之后那些事情更要消弭于无声，所有知情人三缄其口，我追问许久才知道事情的大概。”
“那天晚上，母亲去世了。对这件事，家族没有任何准备。明明之前医师没有任何表示，大家以为等到天气转暖母亲的身体就会好转，可实际上，母亲一直在隐瞒自己的病情，所以死亡来得猝不及防。在家族因此而乱糟糟的同时，家里的另一个孩子也消失了。”
“你还记得吗？就是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你离开继国的那个晚上，你过来匆匆忙忙和老爷告别，之后就离开了。老爷做梦的时候我听到一些——嘴上说着要去寺庙，因为之前就是这么说好了，说着没有道理的话，他的兄弟立刻就转身跑走，这之后再不见踪影。父亲派人去接你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庙里那段时间根本没有孩子加入，和你形容相似的孩子更是一个也没有。”
“大家漫山遍野地寻找你的踪影，将你的画像传到很远很远，还去附近的山林中剿匪，一年又一年，每年都有人从继国城外出，去遥远的地方打听姓继国的孩子，希望得到你的一点儿消息，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神明赐予的孩子，被神明带走了。”
“‘我抢走了……他的一切。’——这些年来，老爷沉浸在这样的挫败感与愧疚感中，一日又一日，晚上无法安枕，白日里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处理城中事务，他一直生活在深重的痛苦中。不是只有肉体的疼痛才被叫做痛苦，精神上的病痛往往更隐晦、更折磨，细碎无声，慢慢就能碾碎一个人的生命。”
“大家都没有察觉。我本该察觉的，可询问的时候，老爷只说我想多了，又说城里有些烦心事，过段时间就好了——‘既然对方这么说了，继续询问会惹人厌烦吧？’我为何会这样想呢？明明已经是最亲密的夫妻，却不去触碰对方的心，一厢情愿地沉溺于夫君的英俊与温柔中，一心只想成为与之相配的城主夫人，可在这之前，我明明先是他的妻子的……”
声音含着呻吟似的悲戚，夫人脸上却是淡淡的笑容，嘴角如开颓的花瓣一般绽放着。
她望着你，呼唤着你的名字：
“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憎恨你。”
“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你为何不费吹灰之力，就毁掉了我的人生呢？我的丈夫温柔又强大，比我曾经期望的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是因为你！他没有办法活下去！我的孩子健康又活泼，每天早上来和我请安的可爱孩子，是因为你！他没办法让老爷满意！老爷让他追逐一个幻梦，一个想象中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
“是因为你啊！什么神之子？传说一点儿也没错，双生子会带来诅咒！如果一开始只有一个孩子，那么大家都会得到幸福！——这样的话，就算是你，也没办法反驳吧？”
夫人悲泣着，眼眸中的波光溢出眼眶，在脸颊上绘成两道苍白的线。
你：“……”
——因为我……
你的思绪停滞了。
——因为我……
大脑渐渐疼痛起来。
一股许久没有想起的悲哀从心头涌起，精神弥散飘忽，在夫人的哭泣声中，你突然想起年幼时，第一次和你说话的缘一：
“兄长大人的梦想，是成为这个国家最强大的武士吗？”
叶间漏下的光点在他稚嫩的面庞上闪耀，那副神情，懵懂又无知的样子，你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如果一开始，只有一个孩子……
夫人掏出手帕，掩住脸小声抽泣。
你什么话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