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二十余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借着城头换防的细微间隙，悄无声息地缒下城墙，迅速隐入城后的陡峭山峦中。
王世子的决策基于全局稳妥，无可指摘。但他陈卯路不能拿整座冬比城的存亡去赌一个判断。若他错了，最多赔上自己的性命；若他对了，却能挽救成千上万的守军和满城百姓！
那条采药小径比地图上标注的更为险恶，脚下是万丈深渊，耳边是呼啸的寒风，仅容一人贴壁而行。
金成均站在悬崖边，命人给陈卯路装上火油桶与弩箭，陈卯路亲自带队，命令部下在一处稍稍突出的山崖上迅速布置。滚木礌石被堆砌在险要处，弩手们寻找着最佳的射击角度，一切井然有序。陈卯路伏在冰冷的岩石后，盯着下方漆黑一片的深渊，静静地等待着。
他期望来的是一小队精疲力尽的敌兵，然后他能以雷霆之势歼灭，再悄然回城。这样，既消除了隐患，也不至于动摇大局。
然而，当第一声轻微的碎石滚动声从下方传来时，陈卯路的心猛地一沉。
声音太密集了！
那不是几十人，甚至不是几百人能发出的动静。
下一刻，黑压压的人影如同枯树中涌出的蚁群，密密麻麻地出现在陡峭的小径上！他们动作矫健，配合默契，尽管地形险峻，速度却丝毫不慢！火把瞬间被点燃，映照出无数张涂着油彩、狰狞狂热的脸庞和精良的盔甲武器！
陈卯路瞳孔骤缩，浑身血液几乎冻结。金成均告诉他，渤海鬼攀营全营只有三百人！！
混账，哪里是三百人，分明是五倍的绝对精锐！
“放！”没有时间后悔，也来不及痛骂金成均，陈卯路嘶声怒吼。
滚木礌石轰然砸下，弩箭如雨点般倾泻。惨叫声瞬间划破夜空，数十名渤海精锐惨叫着跌入深渊。
—— 但，也仅此而已了。
渤海军太多了！第一波伤亡并未阻止他们的攻势，反而激起了凶性。后续的渤海军毫不犹豫地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上猛冲！陈卯路准备的防御物资很快消耗殆尽。
“金成均，报信！”陈卯路拔出长剑，眼神已是一片血红，“死战！”
狭小的山崖平台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尽管大瀛军是个个骁勇，以一当十的死士，但在如此极端的地形上，他们根本无法展开阵型，每个人都要同时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尸体坠落声混杂在一起，不多时，血腥味就浓得令人作呕。
陈卯路剑光如龙，但在狭小的平台上根本使不开他的那些绝招。他想撤退，但是丝毫分不开身！
就在这时，他望见了远处的火光——冬比城正面战场，震天的战鼓轰然擂响！原本只是叫骂的渤海军主力，如同潮水般向城墙发起了悍不畏死的总攻！攻势之猛烈，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中计了！
真的中计了……大嵩秀竟然将如此庞大的兵力投入这条“不可能”的路线！
无数渤海兵从山崖的各处攀爬上去，将陈卯路死死地困在山崖上。
金成均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去调城内其他守军，快去！”
“不可！”陈卯路大喊，“城里需要要人！”
金成均见状不对，看了一眼挂在山崖的陈卯路，“陈都头，我去搬救兵！”然后便带人迅速消失在了夜幕中。
陈卯路目眦欲裂，凭着超绝的武功和最后一丝求生本能，抓住崖壁的藤蔓树木，奋力一跃，跳下绝壁——他瘫倒在冰冷的山谷中，浑身是血，伤痕累累。
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冬比城。
城头，金成寅正在督战，泰然若定——这是他预料的结果。然而，后山突然燃起的冲天烽火让他脸色瞬间大变！
“后山怎么了？！”他厉声喝问。
“报！殿下！后山小径发现大量敌军，陈都头被困后山，正在苦战！烽火，烽火是二世子放的。”
“什么？！”成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是在……”他瞬间明白了陈卯路的擅自行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恐慌攫住了他。
他欲分兵救援，但正面的攻势如巨浪拍岸，每一刻都险象环生，任何一支生力军的调离都可能导致正面防线的崩溃！
“殿下！”旭璘疾步登楼，抱拳急报，“大瀛援军因陈都头不知所踪，群龙无首，目前中军混乱，各部皆彷徨无措！”
成寅没有丝毫迟疑，当即挥手下令：“以我联军统帅之名，速去传令：大瀛军各部，暂归本帅节制。令其即刻整队，为我右翼，共御敌寇！”
“还有。”金成寅喊住旭璘，“万一城破，不用管我，先送世子嫔离开。”
“是。”
而此时的柳若蘅，正住在冬比城一处不显眼的院落，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以及城外突如其来的杀声提醒她外界正在发生的巨变。
“世子嫔，你猜得不错，金成均怂恿陈卯路擅自行动，导致城门防守疏漏，渤海军已从右翼攻上城楼，冬比城要守不住了。”书案从院门外跳入房内，与柳若蘅道，“灵珑已经去救陈卯路了。”
“走，我们去城楼。”城门失守不怕，她怕的是金成寅不顾自己安危执守冬比城。
书案默默点头，可未待她开院门，数名身着新罗军服的士兵便拦在了门前，为首一人抱拳道：“世子嫔殿下！城破在即，万分危急！末将奉王世子殿下之命，特来护送您即刻撤离！”
柳若蘅目光扫过几人，心中蓦地一沉。不对。
这些人面孔生得很。成寅若派人来接，必是他最信任的车旭璘或是她都能认得的亲卫。而眼前这些人，虽衣着无误，但眼神闪烁，姿态间又缺乏王室亲卫的那份浸入骨血的沉稳与骄傲。况且，原本成寅派驻在小院的便衣亲卫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王世子现在何处？”柳若蘅并未移动脚步，反而淡淡地问道。
“殿下正在城楼督战，特命我等先护您离开险境！”那人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哦？”柳若蘅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既然如此，我便应去城楼与他汇合，或生或死，我都与殿下在一处，你们让开。”
“世子嫔！军情紧急，恕难从命！请您即刻上车！”那为首者语气陡然急切，上前一步，竟似要用强。
“放肆！”
就在他手掌即将触碰到柳若蘅衣袖的刹那，一道清冷的寒光闪过——沉默立于柳若蘅身后的书案动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未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为首的军士便整个人被掼倒在地！
其余兵士大惊，刚要拔刀，书案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飘入他们之中。她拧住一人的手腕，或点或拍，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军士便痛得嗷嗷直叫。
柳若蘅略略抬起衣袖，腕间的金丝孔雀镯冲那几名彪悍的军士飞去，不过呼吸之间，几人已尽数倒地呻吟。
“回去告诉你们二殿下……他的玲珑心若是分一半出来积善行德，冬比城就不至于如此。”柳若蘅道破背后的主使。
说完，她提起裙摆，快步走出院落。
“金成均竟在城破之际，想要控制您来要挟王世子殿下，其心可诛。”书案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混乱的街道。
“先不管他了，找到王世子殿下要紧。”
二人逆着逃亡的人流，艰难地靠近冬比城楼。远远地，柳若蘅终于看到那个立于残破“金”字王旗下的身影——成寅的金色甲胄已经染满鲜血，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残兵做最后的抵抗，那个背影温厚而坚挺，却透着些无助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