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禾站在阴冷的天牢之外,整了整绯色官袍的襟口。他深吸一口潮湿发霉的空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木门。
三日了,毫无进展。
大嵩秀靠坐在铺着绫罗绸缎的石榻上,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腕脚踝,见祁禾进来,他甚至连眼皮都未完全抬起:“祁侍郎今日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蒸煮煎炸,总得换个新鲜。”
“陛下说,要以礼相待。”祁禾在狱卒搬来的杌子上坐下,照例问起那救治百姓的秘方。
“渤海王,陛下耐心有限。”祁禾的声音平淡,像是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公文。
大嵩秀嗤笑一声,腕间铁链哗啦作响:“我说过无数次,不知什么解药。或许那东西根本子虚乌有,也有可能根本无药可解。”
祁禾心中如明镜一般,卷宗翻遍,话头也都聊过一遍,但依旧重复这般无聊的对话。他知道问不出,陛下也知道问不出。陛下要的,是将他祁禾困在此地。不过,做给陛下的戏还是需要演一演。他例行公事般又问了半晌,直至暮色透过天牢高窗那小得可怜的缝隙,才起身离去。
夜晚,他要把这晦暗的格子间留给他的主人。
借着月色与侍卫换岗的间隙,一道轻盈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囚牢深处。锁匙轻轻转动,牢门开合,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大嵩秀骤然睁开眼,鼻尖萦绕着一缕熟悉的、极淡的云宫仙芷的香气。他心头猛地一跳,撑坐起来,看向那裹在黑色斗篷里的身影。
来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疲惫与焦灼的脸庞。元持悦眼底血红,唇色苍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只深色的锦囊。
“持悦?你终于来了。”大嵩秀又惊又急,压低了声音,“我等了你很多天……那个方士,我听说,死了?”
“来不及说这些了。”元持悦将锦囊飞快地塞入大嵩秀手中,“拿好!里面是归元丹的方子,是他们要的解药。”
元持悦指尖亦冰凉,与大嵩秀相触时,似有惊心的滚烫:“把方子交出去,就说是你渤海的祖传秘方。元淳晖得了它,或可平息怒火,放你离开长洛。”她语速极快,声音绷紧,“听着,你必须平安离开!只有你走了,我们、我们的人才能保存实力,日后才有图谋的可能!”
大嵩秀握紧了那触手生暖的锦囊,却仿佛握着一块刺骨的冰晶。他的眼中,从最初的惊喜,逐渐化为一种沉痛的了然和压抑许久的怨愤。
“渤海的祖传秘方?”他低笑起来,声音沙哑而苦涩,“持悦,事到如今,你还要对我算计至此么?往长洛来的一路,我都在想,走到如今这一步,是因为什么?”
“我算计你?”元持悦本以为重见会是欢欣,没想到却迎来劈头的质问。
“当初你只说,安东是肃王的封地,要我替肃王收拢安东流民,这可巩固渤海在大瀛的威信。可你从未告诉我,那方士竟可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只听号令的傀儡!”他猛地向前倾身,铁链绷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是你,是你用失魂引,将他们变成这样,再借我的手安置在边境!从一开始,你就在为肃王积蓄力量,把我渤海当成你姐弟二人野心图谋的挡箭牌和练兵场!是不是?”
元持悦被他眼中罕见的厉色逼得后退了半步,旋即稳住身形,她下颌微扬:“是又如何?我从未瞒你我有扶保亲弟之心!”
“元持悦!”大嵩秀瞪着她,似乎难以相信眼前女子的所作所为。
“当今陛下刻薄寡恩,囚禁宗室,若非如此,你我何须暗中往来?我予你方士、丹药、兵力,壮大你渤海不好吗?”元持悦并未退缩,“大嵩秀,你我本该同心协力……”
“同心协力?”大嵩秀打断她,“你告诉我,你让我用邪物控制那些百姓时,可曾想过一旦事发,我渤海国祚将面临何等灭顶之灾?你可曾有一刻想过我的处境?还是说,在你心中,我大嵩秀,连同我的国,都只是你棋盘上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你口口声声说想我、念我、爱我,这便是你的爱么?”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嘶哑着低吼出来,带着被背叛的锥心之痛。
“大嵩秀!”元持悦的脸色白了又红,眼中闪过失望,但随即被强烈的怒火所覆盖,“失魂引又如何,你不用得好好的吗,在阿百扶持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但是你从未反对不是吗?”
她顿了顿,露出无限伤情,“只不过,阿百出了点问题,没有让你及时续上续魄丹而已,因为这……你就怀疑我对你的一片赤诚?”
大嵩秀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颓然地低下头:“持悦,我是为了你……我……”
他话未说完,元持悦便打断了他:“自听说你被林堃远绑回来起,我便心急如焚,这张归元丹的方子是我千辛万苦花了重金才得来的,它能救你性命,你只需按我说的做……”
“我不需要!”大嵩秀猛地将手中锦囊往榻上一掼,“我堂堂渤海王,纵是死,也不能损誉我渤海祖先,我们干不出这勾当!”
“好~”元持悦气急,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那你就供出我吧,你去和陛下说,是我元持悦给你的失魂引,让我为你渤海陪葬!”
两人怒目相对,激烈的争吵在狭小的囚室里压抑地回荡。
许久,大嵩秀方才出声:“持悦,我从未想过要与大瀛为敌,是你一步步将我推到了这风口浪尖。如今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你的爱,还是为了你的野心?”
元持悦看着他那从未有过的灰败神色,心中猛地一刺,倘若不是因为想提前解决金成寅,就无阿百的意外,也不会让这支傀儡队伍被宋向尧发现……她狠狠咬了咬唇,最后看了他一眼,猛地拉起兜帽,飞快地消失在黑暗的甬道尽头。
天牢内重归死寂,只剩下大嵩秀粗重的呼吸声。那枚绣着蓓姬花的锦囊,映着惨淡的月光,像一个冰冷而讽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