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侍女,如何能辨得鬼鸩羽与回魂草这等西域奇物?长公主又久居深宫,肃王亦遭幽禁,这稀世罕有的药材,从何而来?背后定然另有其人。
将军府内,林堃远正复盘着昨夜的惊心动魄。
“东帛。”他沉声唤道。
“来了,郎君有何吩咐?”东帛应声而入,指间夹着一封信戳。
“手上的是什么?”
“天牢密报。”东帛压低声音,“正要给郎君送来。”
林堃远打开纸笺,上书:长公主与渤海王有私。林堃远动作骤然停顿,先前查到的蓓姬花图腾、那个销髓蚀骨突然死在天牢的渤海细作……零碎的线索终于拼了起来,“如此说来,渤海细作的首领,竟是长公主?”
林堃远倒吸了一口凉气:“可知昨夜,除了陛下近侍,还有何人曾入紫兴殿?”
东帛略一思忖,答道:“陛下昨夜盛怒,唯有长孙婕妤曾前往劝慰,此外并无旁人入内。”
长孙繁缕……幸而是她。他随即吩咐:“去查清楚,为长公主供应药材的,究竟是何人。”
“是。”东帛领命,转身欲走。
“慢着。”林堃远再度开口,语气间略有迟疑,“南璃……可有消息传来?”
东帛目光转向书房不远处的鸽房,无奈道:“郎君,只有您不在府中,或是鸽子直接落在属下身上时,属下才帮郎君收消息……”
林堃远瞥了他一眼,自己也知此问多余。可他实在挂心瑶恩宫中的动向,若非为了蘅儿能更好地避人耳目隐匿身份,他定会亲自守在她身边。
东帛窥见主人眉宇间的忧色:“郎君,此次回京,流言更盛了。长洛大小坊间都流传着童谣,说王世子的战死是……”他落下话音,后面的内容,即便不说,林堃远也能明白。他低声劝道:“南璃已是一日一信,不曾间断。若再频繁,只怕会引人疑心。”
林堃远垂首,慢慢踱回了内室,窗外树影婆娑,在他凝夜紫的常服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纹路。新罗一役,打得并不漂亮,但朝中关于他功高震主的非议比从前更甚,加之祁禾在朝堂上公然诋毁,令他在长洛如履薄冰,只是这个口到底从何而来,他还不确定。
正想着,一阵扑棱棱的振翅声掠过檐角,林堃远解下鸽腿上竹管内的绢信,正是顷寒的亲笔:半年六次追杀,索性聪慧逃生,三日内回京。
林堃远嘴角牵起一些笑意,虽未言语,眉宇间的沉郁却化开了几分,侍立在旁的东帛看见主人这番神情,亦是荡开几分暖意:“看来,是东方郎君要回来了。”他笑嘻嘻道,“属下也想他了。”
林堃远眼锋如小刀扫过东帛,声音里淬着冰:“药商的线索,还要等到几时?”
东帛面色立即肃正,脚下亦如旋风般卷出了府门。
他前脚刚离去,庭前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一名内侍官垂首趋近,声线绷得很紧:“大将军,陛下宣召,请您即刻入宫。”
“臣接旨。”林堃远整了整衣衫,询问道,“孟先寻和渤海王都开口了?”
内侍官凑前半步,气息压得极低:“是。卢寺丞已将供状呈至御前了。”
林堃远步履沉稳地行走在宫道之上,心中却已飞速盘算开来。陛下如此急召,绝非仅仅为了告知他诉状内容。若孟先寻与渤海王的供词严丝合缝,一道圣旨足矣。此刻宣他入宫,只怕是供词本身,就藏着足以掀起更大风浪的破绽。
踏入紫兴殿,一股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和帝端坐于御案之后,面沉似水。
“臣,林堃远,叩见陛下。”
“堃远兄,你来看。”
林堃远从和帝手里接过状纸,目光迅速扫过。越是往下看,他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是得到印证。孟先寻果然是个老狐狸,他将里通外国、临阵反水的滔天大罪推得干干净净。据其供述,他乃是察觉陈卯路与渤海王暗中勾结、行迹不轨,为免大瀛军陷入叛贼之手,这才不得不先斩后奏,替朝廷清理门户。
至于私援渤海一事,更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忠国忠君的无辜者。
“孟先寻说自己是见调兵符行事?”林堃远目光骤寒。安东是肃王封地,去岁宫变,肃王兵败被囚,陛下为彰显仁德,念及兄弟之情,并未削其封号爵禄,仅将其圈禁在长洛旧院。
他捡起左手边渤海王的供词——渤海王亦供述,调兵符乃肃王所予!
可依肃王神智,应当无力筹谋此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偷窃调兵符?!林堃远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他放下状纸,沉声与和帝道:“陛下,孟先寻推诿塞责,大嵩秀攀扯肃王,陛下想知道,肃王究竟该如何处之。”
和帝微微颔首,声音沉重地如铁水一般:“朕看过了,调兵符为真。”他揉了揉眉心,眼底只剩一层疲惫,“肃王心智如幼童,当时起兵便是被雷士澄等拿作一枚棋子。朕念其无知,才网开一面,留他性命。这么做,既是顾念一丝兄弟情分,也是不忍见他再受风雨摧残。可朕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拿他再掀风浪!”
“是臣疏忽了,当日若能在调度边军时,及早奏明兵符隐患,或不致酿成今日之局。”
“堃远兄不必自责。”和帝摩挲着龙椅的扶手,“朕每月许淑太妃前去探望一次,此外并无他人……可淑太妃何故如此?”
林堃远将方才收到的天牢密报呈至和帝案前,待他逐字扫过纸笺,方上前一步,就着摇曳的烛火引燃纸条,然后将其投入一旁的瓷盏,纸笺顷刻焚为灰烬。
“结论虽无实证,但昨夜前,长公主出入过天牢。翌日,祁禾便呈递了药方。”林堃远肃立在旁,“不过此二事或为巧合,未必同源,请陛下安心,臣一定探查清楚。”
和帝听罢,点点头。过了半晌,方沉吟道:“刚宋将军在此,他以性命担保,陈卯路绝不会勾结大嵩秀,堃远兄如何看?”
林堃远将殿门掩上,摒退了左右,才低声与和帝道:“陛下,陈卯路乃陆茂玄幼弟,自小离散,两人相认才数日,陆茂玄曾为渤海王训练甲兵,然陈卯路本人与渤海王之间有无牵连,眼下线索纷杂,尚难断言。”
“幼弟?”
“正是。”林堃远回禀道,“陈卯路是奔帆庄的二庄主,原名陆茂尘。当年程相在凉州的奔帆总庄放了一把大火,原以为他葬身火海,谁知,被天舞门主救出,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程相为何要放火烧奔帆庄?”
“据案牍记载,是当年奔帆庄主陆疆,给吐蕃进贡良驹,而给大瀛提供劣马,致使西南边陲屡遭吐蕃搅扰。”林堃远顿了顿,“程相,许是想给陆疆点教训。”
“竟还有此事?”
“至于详情,臣亦难厘清,陛下若想知缘由,或可直接询问程相。”他话音微顿,继而道,“唯今,陆茂玄已卷入此等漩涡,奔帆庄便不宜再为朝廷供应战马。马政关乎边防根本,容不得半点风险。”
“堃远兄说得是。”和帝咬了咬牙关,一字一句皆顿挫有力,“即日起,革去奔帆庄所有官马供奉,朕就不信,他不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