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和沾面露失望之色,但也明白,婴孩脆弱,在家精心养护还多有夭折,怎经得起车马颠簸。大多数人都不会带着未足岁的婴孩出行。
且龙首驿乃是官驿而非客栈,往来都是因公出行的官员、使者,寻常人没有“驿券”或“符牒”是无法入住的。
能够住进驿站的商队,若非与皇家做生意,便也是有官府的门路。
那梁川十五年前是得了军功,受到嘉奖特许归乡荣养,才可沿途入住官驿。
若当年金吾卫搜捕之人当真是果儿,他师父身为幻师,虽是贵族出身,却无官身,当不会带着她住进龙首驿来。
但若十五年前那些金吾卫不是来寻女婴,又是要搜捕什么?
又或者,那带着女婴逃跑之人,只是路过此处,并未在驿站投宿?
……
薛和沾心思电转,闪过千百种猜测,但或许是关心则乱,一时难以理出头绪。
高四海等了半晌,见薛和沾面色愈发晦暗凝重,心中有些忐忑,忍不住出声唤道:“少卿可还有话问?”
薛和沾回过神,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了,你且唤下一人进来吧。”
待高四海起身时,薛和沾又叮嘱道:“今日我所问之事,切莫与他人道,你们驿长也不可说。”
高四海闻言一怔,见薛和沾神色肃穆,忙恭敬应是。
高四海出去不多时,老孟走了进来。薛和沾见是他,不由挑眉。
老孟恭敬行礼:“小人的父亲当年犯了案,小人和弟妹均没官为奴,小人被发派来了龙首驿,弟妹不知发派去了何处。小人已在龙首驿二十年了。”
薛和沾黑眸沉沉,盯着老孟的眼睛:“本人处死,家属没官,乃‘十恶’之罪。你父亲当年,犯了何事?”
老孟闻言面色有些发白,头垂的更低了些:“小人的父亲本是一游侠儿,为寻仇,屠了仇人一家满门。”
老孟平日里说话中气十足,说这话时却语声极低,可语气只有悲痛,并无羞愧。
薛和沾眯了眯眸子,继续问道:“寻仇?因何寻仇?”
提及此,老孟终是抬起头,忠厚的面庞透出几分坚毅,眼中更是透着悲怆:“他们家的郎君,奸污了我的幼妹。”
薛和沾心中一沉:“既对方作恶在先,为何如此重判?”
老孟眼中闪过一丝不忿:“那家人是当地富商,官府只道他家郎君所犯并非死罪,而我父亲屠对方满门之举过于残忍,是为‘不道’,因有此判。”
当地官府这说辞合乎法度,但其中应当还是少不了地方官员与富户之间的权钱交易。薛和沾虽不赞同屠满门这等残忍的复仇方式,但也能理解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在面对权贵折辱时的愤怒绝望。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只是不知老孟的父亲得知子女皆因他复仇之举沦为贱籍,又是何等心情……
薛和沾无声叹息,不再深究此事,转而问起十五年前旧事。
“你如今年过不惑,十五年前正值壮年,对当年之事应当记忆更为深刻。你可记得十五年前金吾卫来龙首驿搜捕一事?”
老孟闻言面上并无波动,回忆片刻才道:“那事我记得。那队人马来去匆忙,行事却霸道无忌,我们这里是官驿,往来之人非富即贵,那伙人却全然不怕惊扰官人使者。不仅对驿长、驿户动手,就连官人出面询问阻拦,也被他们打伤。”
薛和沾眯了眯眸子,追问:“你可曾记得,当时出言阻止的都是何人?”
老孟拧眉,竭力回忆,半晌后犹豫道:“我本是在后院做事的,听闻驿长被打了我才赶去了前堂。当日驿站内住客大多与金吾卫吵嚷过,具体都有谁我记不太清了,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位姓萧的御史,他是第一个站出来质问金吾卫的官人。但那金吾卫不仅没有停手,还对他动了手。随后还有一位贵人,自称是太平公主之子,他质问金吾卫在搜捕何人,凭何对御史动手,那金吾卫却连公主之子也敢下狠手。那个萧御史为了保护公主之子,伤得不轻,他们的人连夜策马入长安城请了大夫,这才保住一条命。因小人是喂马的,当天夜里是小人给他们准备的马匹,所以这件事记得很清楚。”
薛和沾瞳孔骤缩,“姓萧的御史,救了太平公主之子……”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这两人是谁他心中已然明了。
十五年前,如今的御史中丞萧相公还是御史台一名监察御史。薛和沾此前一直疑惑,为何萧至忠后来会成为祖母的左膀右臂,祖母又缘何对此人无比信任。原来根由竟在此处!
而能够让萧至忠如此受祖母重视,他当日拼命救下的,绝不会是父亲薛崇简。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萧至忠当初救下的,是始终对祖母唯命是从,坚定支持祖母争权的二伯父薛崇训。
彼时二伯父还是太常寺卿,而如今,他已官拜左右卫将军,统领南衙禁军,掌控了长安城一半以上的兵力。莫说是金吾卫,就算是天子本人,也不敢随意对薛崇训动手。
这些年祖母竭力为二伯父筹谋兵权,与当年之事又是否有关联?
薛和沾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他万万没想到,此番竟会在龙首驿查到如此隐秘。
十五年前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金吾卫、萧至忠、乃至二伯父,他们到底为什么齐聚龙首驿?
且彼时薛崇训虽只是太常寺卿,但太平公主是武皇唯一的女儿,深受武皇宠爱。金吾卫有什么倚仗,竟敢对太平公主最疼爱的儿子动手?
彼时祖母大权在握,整个大唐不畏惧祖母的权柄,敢对二伯父下狠手的,只有……武皇本人!
薛和沾彼时还是幼童,对这位曾贵为皇帝的曾外祖母,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对她的政绩与作风却如雷贯耳。亦知晓她曾与亲生儿子刀兵相见,但从未听闻祖母也曾与武皇起过如此危险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