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沧州城早没了白日的烟火气,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寒风卷着碎雪粒子,顺着城墙根的缝隙往巷子里钻,呜呜咽咽像藏着哭声。
街边的灯笼被冻得只剩一点昏黄,映着积了薄雪的青石板路,连个行人的影子都瞧不见。
唯有城西南的暗处,几盏提着的马灯在雪幕里晃了晃,光只够照亮脚下半尺地,灯影里的人裹紧了棉袍,脚步放得极轻,说话声压得比风声还低。
府衙巡逻的衙役早已缩在避风处打盹,谁也没留意到,城北有处丛枯芦苇里,正有上百个黑影贴着冻土,悄无声息地往城内挪,连踩碎积雪的声响,都被风裹着压进了夜雾里。
整座城北像被冻住了似的静,可那静里,又藏着股让人发紧的冷意,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雪缝,一点点往城里渗。
隐在暗处的人影往芦苇丛中又缩了缩,哈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被寒风卷散,他凑到身旁人耳边低声问:“都探查清楚了没?那粮栈里当真只有二十三人守着?可别漏了暗处的岗哨。”
“武轩小子,你这是信不过你牛叔?”一个带着粗粝质感的声音从暗处响起,说话人往前挪了挪,露出半截裹着厚布的胳膊。
“我带着人在这粮栈周围蹲了快半个时辰,明哨暗哨都数得清清楚楚,连他们换岗的时辰都摸透了,绝不可能错!”
原来躲在阴影里的人手,正是刘武轩与牛大宝二人亲率的一百号沙场铁骑。他们个个裹着深色棉袍,腰间别着短刀,连靴子都裹了层厚布,避免走动时发出声响,此刻正分散在粮栈周围的巷口、墙角,只等一声令下便扑出去。
刘武轩握紧手中的长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紧张与期待。他凑到牛大宝耳边低声道:“牛叔,那巡城衙役的动向,你可也探查清楚了?今夜这事容不得半点差池,可莫要让他们撞进来,扰了我等的事。”
“安心便是!”牛大宝拍了拍刘武轩的胳膊,声音里有些戏谑:“这大冷天的,那群懒骨头早躲在城楼里烤火睡大觉了,连城墙根都懒得踏一步。我早让人在他们常走的路线旁盯着,只要有半点动静,自会第一时间来报,绝误不了咱们的事!”
刘武轩目光扫过身旁屏息待命的汉子们,指尖在剑柄上轻轻摩挲,压着声音继续说道:“这城北藏着沈家暗地里的一处粮栈,还有张家摆在明面上的两处粮仓,里头囤的粮米定然不少。咱们先悄悄摸进去,把各处的守卫都解决了,行动要快些、要轻些,莫要闹出扰人的动静。稍后自有兄弟赶着马车来,咱们把粮米尽数运走,绝不能留半点给他们!”
“得嘞!”牛大宝粗声应下,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眼底闪过一丝狠劲,“你就瞧好咯!不过是些普通守卫,对咱们兄弟来说,那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保准不弄出半点声响,误不了时辰!”
“兄弟们,都小心行事,莫要伤了自己……”
刘武轩话还没说完,就见身旁几个汉子皱着眉别开脸,眼底明晃晃透着不耐,在这寒夜暗处里藏了快一个时辰,早等着动手,哪耐烦听这些啰嗦叮嘱。
他喉结动了动,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无奈地攥了攥剑柄,抬手朝众人挥了挥,压低声音沉声道:“动手!”
“动手!”二字刚落,阴影里的汉子们便像离弦的箭般窜了出去。裹着厚布的靴子踩在薄雪上,只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牛大宝攥着短刀走在最前,对准粮栈院门口那两个缩着脖子打盹的守卫,猛地扑上去捂住一人的嘴,另一人还没反应过来,颈侧已被短刀划过,瞬间没了动静。
刘武轩则带着另一拨人绕到后院,借着墙根的枯树翻进院内,见廊下有个守卫正提着灯笼巡查,他手腕一翻,长剑贴着灯笼绳划过去,灯笼“咚”地砸在雪地里,火光还没燃起来,就被守卫软倒的身子压灭………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粮栈内外的明哨暗哨便都被解决干净。牛大宝抹了把脸上的雪沫,冲刘武轩挥了挥手,随即吹了声低哨,巷口外,早已等候的马车轱辘声缓缓响起,朝着粮栈这边靠了过来………
与此同时,沧州城南、城东的暗处,也正上演着同样的行动,三路人手几乎同步,寒夜里只偶尔传来几声被风雪盖过的短促动静,整座沧州城依旧沉在冬夜的寂静里,没人察觉,沧州城中五六处三大粮商的囤粮之地,已是人殁粮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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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冬夜,阴山以南的五原郡却比沧州城更显惨烈,这里正经历着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戮,东突厥郁射设所部的兵卒横七竖八倒在雪地中,温热的血浸透了冻土,在寒风里很快凝结成暗褐色的冰碴。
残存的突厥兵卒握着断裂的弯刀,在雪地里踉跄奔逃,身后的马蹄声却如催命鼓般紧追不舍。
夜色中,一支身着玄色劲装的队伍如鬼魅般穿梭,长枪划破空气的锐响、刀刃入肉的闷哼,与风雪的呼啸交织在一起,将这片草原的冬夜,染得满是血腥气。
“尉迟将军,这五原郡已落入我等手中!”
一名校尉骑在战马上,拱手行礼,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与雪沫,语气难掩兴奋,“城中的突厥部将皆已杀了个干净,连郁射设的亲卫都没跑掉。属下刚清点过府库,城中粮草充足,足以让我等支撑整个冬月所需!”
这正是尉迟敬德所率的那五万降卒。他们本是此前刘武周部归降的乱军,经一路上整训重拾锐气,此番依照刘长宏临别前的谋划部署,一路跋山涉水远征漠南突厥王庭,沿途连破突厥十来座营寨部落,如今更是一举拿下五原郡这处要害之城。
尉迟敬德抬手轻抚着手腕处缠着防滑黑布的精巧手弩,弩槽里残留着射穿突厥将领咽喉的弩箭痕迹,指腹摩挲过冰凉的弩机,感受着冬日的凛冽。
他目光扫过城中遍地突厥尸骸,鲜血在雪地里洇出大片暗沉痕迹。
他眉头微蹙,沉声道:“传我将令!即刻清理城防,让粮草官清点城中所有粮草辎重,登记造册,尽数装车以备行军之需,全军休整三日,将士们补足精力、检修兵器。三日后,全军随我继续北上,直逼突厥王庭!”
校尉闻言微微一怔,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刀柄,脸上露出几分筹措之色:“将军,末将斗胆进言,为何不在这五原郡驻守,等开春后再继续行军?这寒冬雪地,朔风如刀、冻土难行,行军损耗太大。从介休出行至今,五万兵卒已折损两千多人,再往北走,恐将士有怨言,于作战不利!”
尉迟敬德抬手打断校尉的话,指腹依旧摩挲着弩机,语气沉得像寒夜里的冻土:“冬日行军艰难,本将岂会不知?但突厥人也知此难处,此刻盘踞王庭,以为寒冬无人敢北上,必然无防备之心。”
“可若等到春日,冰雪消融、牧草返青,突厥粮草充足,战马膘肥体壮,早有防备,咱们再想杀至王庭,难如登天!眼下虽损耗大,却是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绝不能等!”
“至于军心士气,本将自有考量。”尉迟敬德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几分,确保周围将士都能听清:“传我军令,此番北上征伐,沿途所得粮草、牲畜、财物、女人只需上缴两成充作军资,余下尽数分予麾下兵卒,再按战功多寡另行犒赏,任何人不得私吞克扣兵卒所得,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校尉听得这话,眼中筹措瞬间消散,猛地挺直脊背抱拳:“将军英明!有此军令,将士们哪还会惧怕严寒厮杀!”
周围几个闻讯的将领也纷纷点头赞附,而方才因行军损耗而起的低落情绪,也被这道军令一扫而空。
原本瑟缩在寒风里的兵卒,听见“所得之物上缴两成,余下皆归己有,还能以战功另行犒赏”,也悄悄抬起头,眼中倦意褪去大半,多了几分灼热,寒冬行军虽苦,可只要能得实在好处,眼里也有了些贪婪狠戾之色。
尉迟敬德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抬手将手腕上的手弩扣紧了些:“既无异议,便速去传令执行。三日之后,天不亮便拔营,谁也不许耽搁!”
众人齐声应下,掉转马头,驱马离去,杂乱的马蹄声在满是尸骸与积雪的街道上响起,却没了先前的沉重。
寒风依旧呼啸,可将士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嗜血战意,比城头上的火把更盛,连空气里的血腥气,似乎都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