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沧州城东的风还带着凉意,却已刮不散檐角那缕淡金色的晨光。张家大宅的朱门虚掩着,门内飘出的肉香味,混着仆从轻扫阶前残雪的“簌簌”声。
偶尔还能听见书房传来几句低柔的谈笑,连墙根未化的雪粒,都似被这暖融融的气息烘得软了几分。
张家家主张万山正坐在书房的暖榻上,手里捧着杯温热的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听着账房管事周立躬身禀报完,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笑着点头问道:“如此说来,昨日午后去打探时,那赵氏新粮行的掌柜,当真说过他们存粮不多?”
“禀家主,的确是如此。”周立躬身回话,语气恭敬又带着几分自得:“昨日让人去购粮时,那掌柜不仅直言存粮不多,还反复追问为何要购置这么多粮米,咱们派去的人只找了些备着开春用的由头搪塞,他追问了两三回,见问不出什么,也就罢了。”
“哼,小小粮行也敢与我张家作对。”张万山放下茶盏,指节在杯沿上轻轻敲了敲,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昨日既已存粮不多,那便看看,这沧州城的粮,最后究竟落谁手里,粮价该由谁说了算………”
话锋一转,张万山语气缓和了些,指尖轻轻蹭过暖榻扶手,抬眼看向躬身立着的周立,问道:“对了,昨日让你探查沈家之事,可有结果?他们昨日从赵氏粮行购粮,拢共花了多少银钱,又买走了多少粮米?”
“禀家主,沈家昨日购粮,约莫耗费了近两千贯。”周立躬着身,仔细地回话,又补充道,“粮米数量也查清了,合计购走了将近四百多石,是分了五六批人手前去的,理应没让那赵氏粮行起疑………”
话还未说完,张万山猛地坐直身子,他眼神一沉,声音陡然拔高:“什么!沈静柏哪来如此多的银钱?张家现银耗费殆尽,方才一千六百贯,购了三百多石粮米,他沈家财力尚不及我张家,哪撑得住这般花销!”
“家主,据底下人探听,沈家为购这批粮,昨日已典当了不少玉器字画,还特意去城西钱号拆借了一笔现银,才凑够了这笔钱。”
“沈静柏这滑头,这般行事,倒是颇具胆魄,此前倒是小瞧他了。”
张万山手指在暖榻扶手上轻点,眼神里闪过几分意外,沉声继而说道,“今日你也去城西钱号拆借些现银,多囤些粮米,定不能被沈家压一头。想来赵氏粮行经此今日也该缺粮了,明日便是咱们张、沈两家在沧州城高价售粮的好日子,绝不能落了下风!”
“偌!家主放心,属下这便去城西钱号,定把拆借的事办妥当,绝不让沈家占了先。”
周立躬身应下,双手交叠垂在身侧,似是想起什么,又抬眼补了句:“家主,还有一事需禀报,昨日底下人发现,张家宅邸周遭有西城李家的人在暗中盯梢,行踪颇为隐秘,恐怕是冲着张家而来,还需多加提防。”
“李家?”张万山眉头猛地一皱,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茶水溅出些许,“李博明那混蛋先前领着人打着要劫掠赵氏粮栈为借口,可却烧了沈家药铺,隐匿逃窜在外,李家如今自身难保,竟还敢派人来我张家周遭盯梢?真是不知死活!”
话音刚落,只听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步伐声,脚步又急又重,还夹杂着仆从急促的喘息,没等张万山开口应允,那脚步声已匆匆到了门口,径直推门而入。
不待张万山开口呵斥,门外的仆从已带着哭腔急声喊了进来:“家主!大事不好了!咱们的粮栈还有粮仓,昨夜都遭了劫,囤的粮米被搬空了!”
张万山猛地从暖榻上弹起身,脸色瞬间煞白,手指死死攥住案桌边角,指节泛白。他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声音发颤却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嘶吼:“你说什么?!粮栈和粮仓都遭了劫?”
说着,他一把揪住仆从的衣领,眼神狠厉如刀:“到底是何人所为?守卫呢?为何半点动静都没有?!”
仆从被他揪得喘不过气,脸色惨白地摇头:“小、小的也不清楚……是今早去粮仓清点的伙计发现的,守卫、守卫都被灭了口……”话尾带着难掩的颤音,连头都不敢抬。
张万山听罢,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像是被重锤砸中,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重重撞在案几上。
案上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开,碎瓷片散了一地狼藉。
他盯着满地碎片,脑海中迅速闪过李家盯梢的画面,心想李家近期行事诡异,李博明又一直隐匿不见,此番劫粮,极有可能是他们想通过此举削弱张家,好从中获利。
想到这儿,他牙齿咬得咯咯响,眼中迸出狠厉:“李家?定是李家无疑!李博明那混蛋先前诓骗我张家好手,假意劫掠之事,后又隐匿失联,原来是为了暗中劫掠我的囤粮!好一出声东击西的算计,真是歹毒!”
“周立,别去钱号了!”张万山指着门外,声音因急切与暴怒而发颤,指尖都在微微发抖,“立刻带府上护院去粮栈和粮仓!仔细查!挖地三尺也要把劫粮的人给我找出来!”
他顿了顿,又咬牙补充道:“另外,再派人手去李家!把他们宅邸给我围严实了!李博明躲着不露面,我倒要看看,他李家要如何给我张家一个交待!”
也正在这时,又有一名仆从跌跌撞撞地从门外疾步跑来,鞋履沾着雪水都顾不上擦,不等站稳便慌忙躬身大喊:“家主!不好了!沈家家主沈静柏亲自领着三十多人,这会儿正堵在咱们府门口,吵着要您出面,给他们沈家一个交待!”
张万山闻言,只觉得一股怒火直窜头顶,他猛地一拍案几,碎裂的瓷片又溅起几分:“反了!反了!我张家粮仓遭劫还没找地方说理,他沈静柏倒先带着人来堵门要交待?!”
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暴怒,转头对着仆从厉声道:“你先带二十个护院去门口盯着,告诉沈静柏,我张万山没欠他沈家半分,要交待也轮不到他来要!等我查清楚劫粮的事,自然会找他算账!”
说罢,他又看向方才报信的仆从,语气冷硬:“去,再探!沈静柏他这时候来闹,到底是有何说法,还是落井下石!”
“家主,今日这事透着些古怪,好似其中有阴谋。”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书房门前响起,只见张家幕僚李默缓步走入书房,神色有些凝重:“昨日张家与沈家同时囤粮,又偏偏在一夜之间出了事,张家粮仓遭劫,沈家那边就带人来堵门,倒像是有人故意把咱们两家往对立面推,好坐收渔利。”
张万山神色一凛,先前因暴怒而紧绷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捏着胡须的手指顿住,目光扫过满地碎瓷,语气里多了几分思索:“你这话倒点醒了我……若只是我张家遭劫,可沈家偏偏这时候来闹,又恰逢两家都在囤粮的关口,这事确实不像是巧合。”
他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飘落的碎雪,眉头拧得更紧:“李家昨日派人在府外盯梢,难不成,这背后真是李家李博明在作祟,故意挑唆我和沈家斗不成?”
李默闻言也不言语,眉头微蹙,垂眸沉思良久,他总觉得今日一连串的事透着蹊跷,张家遭劫、沈家堵门、李家盯梢,几件事缠在一起,像是有人躲在暗处布局,可他搜遍思绪,却始终抓不到半点能串联起来的头绪。
另一边,张万山已没了再多思索的耐心,他猛地抬手理了理衣襟,转头对周立沉声道:“走,先去府门口会会沈静柏!”
说罢,便领着周立,又招呼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奴仆,脚步急促地走出了书房,脚步声在廊下匆匆远去…………
而此时,沧州城西市的赵氏新粮行却与张家的慌乱截然不同,依旧热闹如昔。粮行门口挤满了购粮的百姓,伙计们忙着称重、装袋,吆喝声不绝于耳。
更令人意外的是,粮行门前的价牌又换了,粮价相较昨日,竟又降了两成,引得更多百姓涌来抢购,队伍都排到了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