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寒风卷走涅瓦大街上的枯叶时,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彼得罗夫站在红十月超市的货架前,指尖在面粉袋上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价格标签上印着八十三卢布,与半年前分毫不差。而就在半年前,希望塔公寓还灯火通明地矗立在伏尔加河左岸,这袋面粉的价格足以让一个家庭饱餐一周。他身后,米面油肉蛋的货架整齐得近乎病态,水电煤气的缴费单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却像被施了咒语般,涨幅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这稳定得令人窒息的日子,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沸腾的深渊之上。伊万忽然想起老丈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临终前的呓语:比钱包空了更可怕的是手空了,比手空了更可怕的是心空了。当时他还以为老人说的是酒后的醉话,如今却像一根冰锥,狠狠凿进他的太阳穴。
下诺夫哥罗德,这座伏尔加河与奥卡河交汇的古老城市,曾以机械制造和贸易闻名。但过去二十年,它被一种无形的超级蓄水池重塑了骨骼——房地产业。当货币供应量如伏尔加河春汛般暴涨,当印钞机在首都的地下室日夜轰鸣,下诺夫哥罗德的希望塔未来城金色黎明等楼盘便如雨后毒菇般疯长,贪婪地吞噬了海量的货币。它们吸走了通胀的毒血,让超市里的物价奇迹般地下来。伊万记得二〇一〇年刚结婚时,一袋面粉要十五卢布,如今才八十三卢布,而他的工资从每月两万卢布涨到四万卢布,却像被蛀空的朽木,徒有其表。妻子叶莲娜总说:至少面包没涨价,伏尔加河还在流,日子还能过。可伊万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是无数个深夜加班的背影,是孩子阿廖沙写作业到凌晨的台灯,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被系统性榨干的骨髓。
伊万是伏尔加数据公司的高级程序员,公司就蜷缩在希望塔对面一栋灰扑扑的旧楼里。二〇二三年,希望塔的开发商金砖建设轰然倒塌,楼盘烂尾,像一具巨大的白色骷髅矗立在河岸,空洞的窗口直勾勾地盯着城市。随之而来的不是预想中的物价雪崩,而是另一种更阴冷的崩塌:人力资本的透支。公司开始降本增效,会议室里弥漫着消毒水也盖不住的绝望。伊万亲眼看见人力资源部的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把一叠辞退信推过桌面,声音平板得像念悼词: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不是你不优秀,是公司需要更的血液。被裁的同事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那个总在茶水间讲笑话的胖子,抱着纸箱离开时,肩膀垮得像被抽了筋。伊万侥幸留下,代价是九九六成了日常——早九点到晚九点,每周六天,伏案敲代码,眼睛干涩得像撒了盐。工资?纹丝未动。升职?像希望塔顶楼那套从未售出的总统套房,虚无缥缈。
伏尔加数据大楼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像一座巨大的、发光的坟墓。伊万拖着灌铅的双腿回家时,下诺夫哥罗德的街道已沉入死寂。只有伏尔加河在月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河面上偶尔漂过一截枯木,像溺亡者的残肢。他的公寓在十月革命街一栋老式赫鲁晓夫楼里,楼道灯坏了大半,黑暗浓稠得能吞噬人。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他听见儿子阿廖沙房间里传来压抑的抽泣。推开门,十岁的男孩蜷在书桌前,数学练习册上全是泪痕和橡皮擦出的破洞。台灯的光晕里,阿廖沙瘦小的肩膀剧烈颤抖。
爸爸…这题…我做了三遍…还是错…阿廖沙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眼窝深陷如枯井。她疲惫地挥手:又补习到半夜?智慧星的奥数班白交了三万卢布!老师说阿廖沙潜力大,可潜力能当饭吃吗?隔壁瓦西里家的孩子,才八岁就考进精英预科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颤音,你看看这成绩单!全班第二十八!二十八啊!好大学毕业都找不到工作,他以后怎么办?伏尔加河会给他一条生路吗?
伊万想安慰,喉咙却被堵住。他想起昨天在红十月超市,听见两个老太太议论:我孙子,国立大学毕业,现在在彼尔姆超市理货,月薪三万五卢布,比他爸当年少一半!这世道,读书读到棺材里去吗?超市里,米面油的价格标签在惨白灯光下纹丝不动,像凝固的尸斑。而阿廖沙的潜力投资——那些培优班、补习班、进口练习册——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家庭的现金流,回报却如伏尔加河的雾气般消散无踪。人力资本,这个被经济学家挂在嘴边的冰冷术语,此刻正活生生地在他们家的餐桌上被凌迟。伊万摸了摸阿廖沙冰凉的小手,那上面布满铅笔压出的红痕。他忽然意识到,这孩子的童年,已被系统性地了,像被吸管嘬干的酒瓶,只剩下薄脆的玻璃壳。更可怕的是,这种掏空毫无意义——社会不再为这份人力资本支付对等的回报。它只是被榨取、被挥霍,最终归于虚无。
深夜,伊万躺在吱呀作响的旧床上,失眠如毒蛇缠绕。窗外,希望塔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一排巨大的、空洞的牙齿。他想起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被裁后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伊万,我决定了。我和柳芭不生了。这一代人赚的钱,连自己都养不活,还生个娃出来看这鬼世道?洪水滔天?管它呢!先把自己这杯酒喝完再说。米哈伊尔曾是热忱的东正教徒,每周日带全家去喀山大教堂做礼拜,如今却把信仰踩在脚底。伊万的心沉了下去。东斯拉夫人的灵魂里,家庭是圣像壁前永不熄灭的长明灯,是伏尔加河般绵延不绝的血脉。可当创造剩余价值已不足以再生产一个新家庭时,这盏灯便摇摇欲坠。他转向叶莲娜,妻子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黑暗中,她的低语像冰水渗入骨髓:伊万…我们…也别再生了。阿廖沙已经够累了…我…怕生出来的孩子,连哭都哭不起。信念的基石,正在他们这一代人手中片片剥落。比房贷断供更致命的,是希望本身的断供。
就在这时,伏尔加河的风突然变了调。它不再呜咽,而是发出一种低沉、粘稠的嗡鸣,像无数根生锈的钢丝在摩擦。伊万猛地坐起,冷汗浸透睡衣。窗外,希望塔的方向,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正在蠕动、膨胀。那不是寻常的夜色——它吞噬光线,连月光落在其上都像石沉大海。黑暗中,隐约浮现出一个轮廓:瘦高、佝偻,穿着破烂的旧式工人制服,但面孔模糊不清,仿佛被浓雾涂抹过。它没有脚,悬浮在半空,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像腐烂的酒和发霉的货币混合在一起。伊万的血液瞬间冻结。他认得这种气息——那是希望塔售楼处里,售楼小姐递给他咖啡时,从她廉价香水下透出的味道;是公司裁员那天,柳德米拉·彼得罗夫娜指甲油剥落的气味;是阿廖沙深夜写作业时,橡皮擦出的粉末在台灯下飞舞的气息。这鬼影,是人力资本透支的具象化!它被楼市崩盘、被无休止的降本增效、被教育内卷所召唤,从社会的集体绝望中诞生。
透支者来了。
起初,它只在深夜出没于希望塔废墟。下诺夫哥罗德的老人们传说,有人看见它飘进烂尾楼的空壳,然后整栋楼会发出空洞的回响,像被抽干了骨髓的躯壳在哀鸣。但很快,它的活动范围开始蔓延。伊万在伏尔加数据加班到凌晨两点,正准备关电脑,办公室的灯光突然剧烈闪烁。阴影在墙角扭动、聚合,那个瘦高的轮廓无声无息地浮现。它没有眼睛,但伊万感到一种冰冷的穿透脊椎。鬼影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伊万的胸口。刹那间,一股无法形容的虚弱感攫住了他——不是疲惫,而是生命力被硬生生抽走的剧痛。他眼前发黑,手指在键盘上痉挛,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间流干。鬼影的手掌虚握,做了一个的动作。伊万感到自己过去十年在电脑前熬过的每一个通宵、流过的每一滴汗、透支的每一分精力,都被这无形的吸管贪婪地吮吸殆尽。他瘫在椅子上,像一具被掏空的皮囊,只剩心脏在空腔里无力地跳动。鬼影悬浮着,似乎着吸来的人力资本,轮廓微微亮起一丝病态的红光,随即消散在黑暗中。第二天,伊万顶着青黑的眼窝上班,主管谢尔盖·帕夫洛维奇劈头盖脸骂他效率低下。伊万张了张嘴,却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透支者吸走的,不仅是体力,更是人反抗的意志。
恐慌像伏尔加河的薄雾,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下诺夫哥罗德。街头巷尾流传着更多见闻:在晨练的老人,被鬼影掠过,第二天就卧床不起,医生查不出病因,只说元气大伤智慧星补习班通宵刷题的学生,突然精神恍惚,把公式写成乱码,眼神空洞得像被挖走了魂;甚至红十月超市里,那个总对顾客笑呵呵的收银员,被鬼影后,开始机械地重复扫码动作,对涨价的肉价视而不见,仿佛灵魂已被抽空,只剩躯壳执行指令。最诡异的是,无论鬼影如何肆虐,超市里的米面油价格依然稳定得令人发指。八十三卢布的面粉,一百零五卢布的葵花籽油,纹丝不动。人们开始窃窃私语:透支者在替我们吸收货币超发!它吸走的是人力资本,却意外地稳住了物价——就像当年希望塔吸走货币洪水一样。讽刺的是,这的代价,是社会最核心的人力资本被系统性地、无意义地掏空。鬼影不杀人,它只吸走人的,让人变成行尸走肉。东斯拉夫人引以为傲的坚韧和集体主义精神,在透支者的侵蚀下,正化为齑粉。
伊万试图保护家人。他勒紧裤腰带,把省下的每一分钱都存进斯伯尔银行——下诺夫哥罗德仅存的几家尚在营业的银行之一。柜台后面,职员们眼神呆滞,动作迟缓,像提线木偶。伊万看着存折上缓慢增长的数字,感到一丝虚幻的安全感。至少,钱还在。可叶莲娜越来越沉默。她不再逼阿廖沙上补习班,只是整日坐在窗边,望着希望塔的废墟发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阿廖沙的作业本上,字迹越来越潦草,有时干脆一片空白。一天深夜,伊万被孩子的梦呓惊醒:爸爸…别走…数学题…好黑…有东西在吸... 他冲进阿廖沙房间,只见孩子蜷缩在床角,浑身冷汗,指着天花板。月光透过窗户,伊万清晰地看见——一团浓稠的黑暗正从天花板角落渗出,缓缓凝聚成那个熟悉的瘦高轮廓。透支者来了!伊万扑过去抱住儿子,用身体挡住鬼影。冰冷的吸力瞬间传来,像无数根针扎进骨髓。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滚开!这是我的孩子! 奇迹发生了——鬼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属于父亲的原始愤怒震慑,轮廓剧烈波动,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最终一声消散。阿廖沙在伊万怀里哭得喘不过气。伊万第一次感到,某种东西在体内苏醒:不是希望,而是绝望中的最后一丝抵抗。东斯拉夫人的血脉里,总有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熊。
然而,透支者的阴影已深入城市骨髓。下诺夫哥罗德开始出现可怕的分化。一部分人彻底,如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伊万在伏尔加河畔小酒馆找到他时,昔日的胖子瘦得脱了形,眼神涣散地灌着廉价酒。伊万,他咧嘴笑,露出焦黄的牙齿,笑容却像哭,升职?买房?生娃?去他妈的!透支者吸走了我的,现在它吸走了我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天洪水滔天!伏尔加河淹了又怎样?反正没家可回! 米哈伊尔举杯向虚空敬酒,仿佛在向透支者致敬。另一部分人则陷入更深的焦虑漩涡,像叶莲娜的闺蜜塔季扬娜·安德烈耶夫娜。她辞了工作,把全部积蓄砸进末日生存包——罐头、净水器、防毒面具,堆满了她那间小公寓。伊万,她神经质地抓着伊万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物价是没涨,可医院呢?我昨天腿疼去看病,账单翻了三倍!酒能醉一时,但病痛骗不了人!透支者吸走了我们的未来,但吸不走医院的账单!我们必须囤货!钱会贬值,但罐头能救命! 塔季扬娜的恐惧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荒诞——她囤积的罐头,价格标签上依然写着半年前的数字。货币超发被透支者吸收,日常物价稳定,但医疗、教育这些非必需领域,却因人力资本崩溃而疯狂涨价。透支者制造了一个扭曲的平行宇宙:面包便宜,救命药却贵得离谱。
社会的根基在无声中崩塌。出生率断崖式下跌,下诺夫哥罗德妇产医院的产房空得像废弃的仓库。街道上,老人的比例高得触目惊心,他们佝偻着背,在长椅上晒太阳,眼神空洞,像一群等待被收走的旧家具。伊万听说,连喀山大教堂的神父都开始减少布道——来祈祷的年轻人寥寥无几,东正教的圣像前,长明灯的火苗微弱得随时会熄灭。最令人窒息的是弥漫的信念透支。年轻人不再谈论爱情、家庭、未来。婚恋网站上,热门话题是《如何优雅地躺平》和《丁克是最后的体面》。伊万在公司茶水间听见新来的实习生低语:干多干少都一样,不如少干点保护身体。工资十年不涨,但医院账单像伏尔加河涨潮。谁敢保证自己不生病?透支者吸走的不是钱,是活下去的念想。 这种集体性的绝望,像伏尔加河底的淤泥,缓慢而坚定地覆盖一切。布尔加科夫笔下那种对创作的执着、玛格丽特对爱情的信仰,在这里荡然无存。取代它们的,是管它洪水滔天的犬儒,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虚无。东斯拉夫人曾引以为傲的、在苦难中寻找意义的精神内核,正在被透支者一点点吸干。
就在这时,一个反常的信号撕裂了诡异的平静。下诺夫哥罗德的街头巷尾,开始流传央行的最新数据:货币供应量增速依然高企,印钞机并未停歇!所有人都以为通缩已至,都在等待房价彻底崩盘,可新印的货币仍在源源不断涌出。钱,流向了哪里?红十月超市里,人们盯着纹丝不动的物价标签,陷入更深的困惑和恐慌。伊万在银行排队时,听见前面一个老工人模样的人喃喃自语:钱没消失...它总得流到个地方去...是不是都流进透支者肚子里了? 这句话像闪电劈进伊万脑海。他想起透支者吸走人力资本时,轮廓会泛起病态的红光——那是否就是货币超发的具象化?楼市崩盘后,货币失去了希望塔这个蓄水池,便转而滋养了这个从社会绝望中诞生的鬼魂!透支者不仅吸人力资本,它还在吸收超发的货币,将其转化为更强大的,形成一个恐怖的闭环:经济下行→人力资本透支→社会绝望→透支者壮大→吸走更多人力资本和货币→经济更下行...恶性循环如同伏尔加河的漩涡,将所有人拖向深渊。
一个浓雾弥漫的深夜,伊万被一种强烈的预感惊醒。伏尔加河的嗡鸣声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震颤。他冲到窗前,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月光艰难地穿透浓雾,希望塔废墟的方向,透支者的轮廓不再是模糊的暗影,而是变得异常清晰、巨大!它悬浮在烂尾楼上空,双臂展开,像一张贪婪的巨网。更可怕的是,无数道微弱的、金色的光流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从伏尔加数据大楼的窗户,从智慧星补习班的门缝,从斯伯尔银行金库的通风口,甚至从红十月超市的收银台下——涓涓汇入透支者张开的。那是货币!是超发的货币!它们被透支者召唤,像飞蛾扑火般涌向这个由社会绝望孕育的怪物。透支者的身体在光流中急剧膨胀、凝实,破烂的工人制服下,隐约透出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它不再只是吸走人力资本,它正在将整个社会的货币能量据为己有!伊万明白了:透支者就是新的超级蓄水池,但它是活的、有意识的、以吞噬希望为食的鬼魂。它稳住了日常物价的表象,代价是彻底榨干社会的未来。
次日,下诺夫哥罗德陷入末日般的混乱。银行门口排起长龙,人们疯狂挤兑,但斯伯尔银行的铁门紧闭,门上贴着冰冷的告示:系统升级,无限期暂停服务。伊万攥着存折,手心全是冷汗。他冲进,想用最后一点现金买些罐头,却发现红十月超市货架空空如也——不是被抢购一空,而是像被无形的扫帚扫过,米面油肉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价格标签孤零零地贴在空荡荡的货架上,八十三卢布的数字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无比荒诞。收银员坐在收银台后,眼神空洞,反复机械地按着扫码枪,发出的空响。恐慌像野火般蔓延。人们开始冲击药店,只为抢购几片止痛药——医疗价格早已失控,一盒普通的阿司匹林标价五万卢布!伊万挤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塔季扬娜·安德烈耶夫娜被推搡倒地,她视若生命的末日生存包被踩碎,罐头滚了一地,标签上依然印着半年前的低价。一个男人捡起罐头,疯狂大笑:哈哈!八十三卢布!透支者吸走了钱,却吸不走标签!我们他妈的被耍了! 笑声戛然而止,男人突然捂住胸口,脸色发青——透支者无形的吸力,连这最后的疯狂也要吸走。
伊万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家,伏尔加河的嗡鸣声已变成持续的、令人牙酸的尖啸。公寓楼道里,邻居们像幽灵般游荡,眼神麻木。他推开家门,死寂。叶莲娜和阿廖沙不见了。餐桌上,留着一张字迹颤抖的纸条:伊万,我们去喀山大教堂。神父说,透支者怕圣水。伏尔加河会带走一切,但信仰...或许... 伊万抓起外套冲出门,心脏被恐惧和最后一丝希望撕扯着。下诺夫哥罗德的街道已成炼狱。浓雾中,透支者的巨大轮廓在低空盘旋,像一只遮天蔽日的秃鹫。它不再只吸单个人的精力,而是张开无形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整条街道的。人们像被抽了线的木偶,纷纷瘫软在地,眼神迅速失去光彩,变成空洞的玻璃珠。伏尔加河的水面不再流动,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铅灰色,漂浮着枯枝和零星的货币碎片——那是被透支者吸干后吐出的货币残骸。
伊万跌跌撞撞冲进喀山大教堂。东正教的圣像壁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金光,圣母玛利亚悲悯的双眼俯视着人间。教堂里挤满了人,但祈祷声微弱得像垂死的喘息。神父站在圣坛前,高举圣水瓶,声音嘶哑:主啊,驱散这黑暗的灵!保护你的子民! 然而,当透支者那巨大、冰冷的阴影笼罩教堂尖顶时,神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手中的圣水瓶地摔碎在地,圣水泼洒在圣像前,竟发出的腐蚀声,冒出缕缕黑烟!透支者悬停在教堂上空,破烂的制服下透出金属的寒光,它缓缓,俯视着教堂。没有眼睛,但一种绝对的、非人的冷漠笼罩下来。伊万看见叶莲娜和阿廖沙跪在前排,妻子紧紧搂着儿子,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阿廖沙的小脸惨白,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伊万想冲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
透支者张开了——那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不是吸力,而是一种更恐怖的。教堂里,人们的祈祷声、啜泣声、呼吸声,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迅速消失。不是死亡,而是存在本身被抽离。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妇人,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低头看着怀中同样透明的婴儿,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唱摇篮曲,然后母子俩如晨雾般消散,只留下地上一件褪色的襁褓。一对年轻情侣相拥而泣,身影渐渐淡去,连泪水都未及落下。叶莲娜和阿廖沙的身影也开始闪烁、变淡。叶莲娜最后望向伊万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伊万读懂了那无声的唇语:洪水滔天...管它呢... 然后,她和阿廖沙像被风吹散的沙画,彻底消失在教堂的烛光里。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东斯拉夫人视若生命的家庭纽带,连同对未来的最后一丝信念,在透支者面前脆弱如蛛网。
伊万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泪水流干了,只剩一种死寂的麻木。透支者完成了它的,巨大的轮廓开始收缩、淡化。就在这时,伊万注意到一个细节:教堂圣像壁前,那盏象征永恒信仰的长明灯,火苗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顽强地没有熄灭。而在透支者消散的最后一点阴影里,伊万仿佛听见一个低语,不是任何人类语言,却直接烙印在灵魂上:**信念已死,何来未来?但货币永续...它终将找到新的透支者...** 低语消散,伏尔加河的嗡鸣也停止了。教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幸存的人们像雕像般僵在原地,眼神空洞,灵魂已被抽走大半。伊万踉跄着走出教堂,下诺夫哥罗德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风卷起地上的货币碎片和面粉袋——八十三卢布的标签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停在红十月超市空荡荡的货架前。一袋面粉不知从何处滚落,静静躺在角落。伊万弯腰拾起,塑料袋冰凉。他撕开一角,抓出一把面粉,雪白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流下,像流逝的时间,像消失的人力资本,像被透支的信念。他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明白了透支者的终极讽刺:它稳住了物价的幻象,却吸干了社会的骨血;它让面粉保持八十三卢布,却让人类的存在变得一文不值。货币超发从未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更恐怖的形态——寄生在集体绝望中的鬼魂。楼市崩盘只是序曲,人力资本透支是进行曲,而信念的透支,才是终章。伏尔加河还在流,但河底沉淀的,是无数个被榨干的灵魂。
伊万把面粉袋轻轻放回空荡荡的货架。他摸了摸口袋,存折还在,但已是一张废纸。他抬头望向希望塔废墟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深沉的黑暗。没有透支者,没有鬼影,只有一片虚无的宁静,比任何恐怖都更令人窒息。他想起布尔加科夫在《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话:手稿是烧不掉的。 可在这里,在下诺夫哥罗德,在罗刹国的这片土地上,被烧掉的不是手稿,而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全部意义。透支者或许会暂时隐退,但只要社会还在透支未来,只要信念的地基还在松动,它就一定会卷土重来——也许下次,它会以更狰狞的面目出现,吸走最后一点微弱的烛光。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彼得罗夫转过身,走向伏尔加河漆黑的岸边。河水冰冷刺骨,但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脱下外套,叠好放在岸边。月光下,他最后看了一眼下诺夫哥罗德沉睡的轮廓,灯火稀疏,像垂死巨兽微弱的呼吸。然后,他迈步走入水中。河水漫过膝盖,漫过腰际,刺骨的寒意像透支者的吸力般包裹全身。就在即将没顶的瞬间,伊万的脑海异常清晰:**普通人到底该怎么守住自己的资产?** 他忽然明白了答案——在这片被透支者诅咒的土地上,唯一的资产,是尚未被吸走的最后一丝清醒。而守住它的唯一方式,是拒绝成为下一个透支者,无论它以希望塔、以鬼影、还是以八十三卢布的面粉的面目出现。
伏尔加河的水面合拢,没有溅起一丝水花。下诺夫哥罗德恢复了诡异的平静。超市货架上,面粉的价格标签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纹丝不动。八十三卢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风偶尔卷起一张货币纸片,打着旋儿飞向希望塔空洞的窗口,像一只迷途的纸鹤,飞向那永恒的、饥饿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