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为仙的宿命（中）
容寻带着相楠逃离的时候太过于慌乱，以至于没能及时看清自己脚下的路。
二人皆因刚才所见之景而震撼，震惊之余大脑一片空白，有且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赶紧远离！
如此情况下，两人一路逃至二楼的尽头，前方仅有一个向下的台阶。他们二话不说就打算顺着台阶下楼，丝毫没有发现在这附近的异常。
好在相楠谨慎提前察觉到了楼下的动静，他一把手死死抓住容寻的胳膊，眼神瞪了对方一眼，示意其打住，容寻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就听见楼下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浑浊，颇有一种半兽半人之感；而另一个，是少年“吞吞吐吐”的声音。但这个“吞吞吐吐”并非是指说话支支吾吾，而是当他在发声时，犹如口中正在又吞又吐什么东西一般。
似乎还不止两人，容寻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了。然而他心中至少还明确一点——他们此番是又误入不该涉足的场所了！
“将军……阁下，您……感觉如何呢？”少年正卖力地做着什么，口齿不清的，不过正卡在楼梯间的两位也听不懂他说的。
对面之人并非采用言语，而是以行动来回答。具体做了什么不清楚，只知道那原本说话就困难的少年即刻便痛苦挣扎起来，嘴里被什么物品堵得极深，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是挤着传出来的。
容寻听得心头一紧，喉咙也莫名发干，就仿佛自己也同那少年一样被什么东西深深堵进喉咙了似的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好似这样就能缓解自己喉咙的“疼痛”。
反观一旁的相楠，态度与他截然不同。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去听楼下的动静，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正在听什么，就连容寻也会感叹他的严肃镇定。不过此时此刻的容寻并没有那个闲工夫。
“看来这边还会坚持很久，我们原路返回吧。”相楠缓缓靠近容寻，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商量着。
容寻“嗯”字尚未出口，楼下便传来新人物的声响。之所以能断定是新登场的角色，仅仅只是因为这是个女子。
一个女人闯进几个男人的场所，平心而论，即便知晓对方敌人的身份，容寻心中仍会泛起不必要的担忧情绪。
甚至连刚要溜走的脚步也都收了回来，手也不自觉就摸上了剑。剑柄上是楚涣亲手为他雕刻的“问心”二字，时时刻刻警醒着他要“问心无愧”。
又恰好，楚涣为相楠佩剑提的字是“无愧”——无愧于心。不过相楠鲜少会去关注自己的剑就是。于他而言，剑无非就是一种战斗的武器。
“你这是要做什么？”相楠在用眼神质问对方，作为挚友的自己又怎会不知容寻的性子。他这一举动，既是在质问对方，也是在警告对方。
手中剑被相楠死死抵住不能抽出，容寻同样也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与他优柔寡断的神情不同，相楠斩钉截铁就要断了他的念想！
“你看清楚，那可是魔族。”相楠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我知道……”容寻双眼猩红，亦不肯放弃。
“你应当明白后果——也许她不需要我们施救，魔族向来都是毫无伦理道德之徒。”
“……”容寻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相楠亦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楼下又传来了新的动静，是魔族女子与那位声音混浊的男人在对话：“重韬将军最近的日子过得倒是舒坦。”
“银荔公主！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本宫听闻雁邰的两个‘宠物’在这儿，特地来瞧瞧——咦？还有一‘只’呢？”
“或许是又去寻那外面的魔物玩去了，那一‘只’的贪欲，较这一‘只’更甚，便是整个皇宫亦难满足呢！”
女子轻笑几声，尖锐的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想来也是，雁邰那家伙竟也不管管他的‘好女儿’……”
相楠虽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讲什么，但他能感受到那位魔族女子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炙热，强烈，又躁动不安。这种感觉，像极了师尊曾对他们提到过的——“红莲”血脉。
思绪及此，相楠不由得皱紧眉头，抬手搭在容寻的肩上，以作提醒。容寻淡淡看了对方一眼，凭借他的修为，又何尝不能发现相楠已然察觉到的。
快走！
相楠用眼神对容寻道。
好。
容寻亦是此般回答。
为避免引起楼下那几个魔族的警觉，二人小心翼翼地抬腿离去。两个人皆是竭尽全力，试图能够完美实现“悄然离场”，然而事不遂人愿，似乎此类情形总会在此刻出现。
由各种骨头捆扎在一起而形成的台阶，稍有踩踏立刻就会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然而，两人来时都不曾觉得这声响有多么的大，偏偏就在他们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的时候，那原本轻微的骨头被挤压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响亮起来，恰好楼下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为何停了，这响动，便显得格外刺耳。
容寻和相楠二人顿时就停住了，浑身丝毫不敢动弹，直到交谈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才终于放下心来，继续上楼。
鹿括原本正服侍着那位名叫重韬的魔族将军，谁曾想银荔公主来了，两人谈话的内容又是与他不相干的军事机密，自己手里和嘴里的活便暂时歇了。
他本就为服侍他人而生，让他停下来又无别的事可做，眼睛就不断乱瞟。好巧不巧，就听到了刚才一旁台阶上的响动。
起初鹿括还不确定，他便好奇地凑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小块黑色斗篷下的白色衣角。又刚好，容寻在那一瞬间回了头，两双眼睛就此对上……
鹿括在慌乱之际喊叫了一声，容寻和相楠二人自知已被发现，也就顾不得再伪装什么了，几乎是拔腿就跑！
更来不及分辨方向，两个人只要看清脚下是有路，无论是走廊还是房顶，都会毫不犹豫地踩上去。纵然有些房顶是不稳定。
他们再一次回到季漓所在那一片区域，容寻不经意间的一瞥，就不慎看见了红衣女子雪白的肌肤，一旁的五六个男人都是衣冠不整的！
那一刹那，容寻瞪圆了双眼，立马又赶紧移开目光，一跃而过。即便那非礼勿视的景象已然不会出现在眼前，容寻依旧从头红到了尾。
相比之下，相楠倒显得冷静许多，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与他无关。
两人身后，紧紧跟着那位拥有传说中的“红莲”血脉的银荔公主，红色的头发，暗沉的皮肤，以及那双标志着魔族身份的红色竖瞳。
那一头鲜艳的红发便是纯正的“红莲”血脉的象征，传女不传男。
单凭容寻和相楠在此刻的修为，要让他们二人去应对如此强大的魔族，绝无生还之可能。
最后是如何得救的，容寻也还记得。彼时他们只顾一味地逃跑，不知何时迎面扑来一缕青烟。他们那个时候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眼前突然站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长胡子长眉须，以灵草束发，以柳条做拂尘，额头处，是一个耀眼的金印。他一见着两人，就是挎着一张脸的。
虽不清楚对方是谁，但起码知晓是他救了自己，容寻还是恭恭敬敬地向其作揖道谢：“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道谢前又赶快示意相楠也跟着他这么做。
那白发老者仅是冷哼一声，便道：“谢老夫做甚？要谢就谢你们师尊吧。若非他求老夫，老夫可还未必会冒着如此大风险前去魔界解救你二人。”
容寻和相楠两人面面相觑，又听那白发老者继续说：“你二人是拨云塔的弟子，可知晓擅闯魔界所带来的后果？！魔界禁地是何等凶险？前些日子你们才没了一个女弟子！如今的后生，竟是这么不懂事的？！——此事老夫已然告之于你们仙君，你等二人就等着回去受罚吧！”
白发老者说了这么多，容寻都只听到了一句——原来竟是师尊救了他们！
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的恩情了。
楚涣对他的付出，容寻都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在某次无意中找到师尊最后剩下的一缕灵魂碎片时，想到要为他创造出一座极致接近于现实的幻境。
这座幻境由容寻亲手打造，包括昔日拨云塔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位曾经拥有鲜活生命的同门师兄弟，这些几乎都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楚涣的灵魂碎片也在这座幻境中飘荡了数百个轮回，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
容寻被楚涣单独叫到拨云塔，这是容寻在这几百个轮回里，第一次以自己现如今的身份去面对楚涣。
拨云塔后院的某个院落中，两人一前一后，皆不语。
楚涣便先开口：“怎么？为为师做了这么多，如今却不好意思了？”
“师尊，弟子只是……”
容寻话还未完，路过几个眼熟的弟子，正嬉闹着，见到楚涣了，又连忙过来打了个招呼。
楚涣并没有急着让她们离开，而是将她们叫到自己跟前来，仔细观察她们的一眉一眼，“剑灵道的裴依，剑法招式倒还过得去，不过是平时爱偷懒了些，日后还需记得要勤学苦练。”
说罢又看向另一人：“静心道的梁芸，心思不慎沉稳，静心道最讲究一个‘静’字，若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何谈突破修为？”
两位女弟子听完皆是一脸诧异，虽不明白今儿师尊是抽了什么风，但表面还是装作恭敬严肃的模样感谢楚涣的指点。
要知道，楚涣向来是不会过问拨云塔弟子的修行的。今儿倒好，逮着一个弟子就开始指出对方在修行中的短处，闹得整个拨云塔上下都人心惶惶的。
直至夜幕降临，太阳将熄，容寻终于忍不住了：“师尊，您这是在做什么？”
一反常态的模样，就好似在做最后的告别。
“正好，也该到你了，同为师讲讲吧，你们几个的事。”楚涣靠在岸边，抬眼观赏着水池里的锦鲤嬉闹，轻声对容寻说道。
“我……”容寻本欲向楚涣道出一些应对当下局势的方略，然见楚涣此刻恬静的侧脸，还是认为不忍心，便又讲起了拨云塔之后，烨灵门派兴起的过程。
神魔的这场战争，持续了整整三十六年，而这场战争之后，拨云塔尚且还存活的弟子不足五十人，其中便有人提出，要延续拨云塔的传承。
但毕竟经验不足，最初选举出来的六道仙师，其管理烨灵门派的成果并不让人满意，于是有了每百年更换一批仙师的制度。
整个过程无比混乱，就连容寻自己，也记不太清他是如何度过这几百年的。剑灵道仙师最终由彼时实力最强的晏逍担任，邵笙又出乎众人意料地自学了绥妖道的法术，尘莳的排位虽靠后，但他凭借昔日旧友姒泠留下的修行笔记，也成功突破了箓卜道十二阶。
连漾因其性格和蔼，被众多弟子追捧，最后便是无情道，吴臧作为此道仙师几百年，却突然之间让位于相楠，其中缘由，容寻亦不明了。
容寻一字一句地讲述着门派发展的艰难历程，楚涣静静聆听，偶尔微微点头。待容寻言尽后，楚涣又忽然问道：“我还以为，你最终会是掌门。”
“……”容寻知道，在楚涣的眼里，自己跟在他身边的日子是最久的，无论是对门派的治理亦或是修为实力，他容寻都是不亚于任何人的存在。
不过说来也觉得好笑，烨灵门派如今的掌门，却是一个外来之人。
“师尊，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去了。”容寻一直都知道的，楚涣是在他的这座幻境之中，又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幻境。
范围不大，仅仅只包含了一个拨云塔。而在这座幻境之外，是战斗正激烈的神魔之战。